春雨淅淅，一场雨从午后下到天黑，随着夜幕降临，雨点渐小，却密而急促，砸在脸上，只觉得眼前雾气横生，看不清众生为何物。
慕容衍孤身站在山林出口处，没有撑伞，细雨打在他那张冷峻的面容上，悄无声息。
他那双素日里柔和的双眸此刻却是鲜少的孤冷，他所视之处寂静一片，只有风雨吹打在竹林上的沙沙声。
时间一滴一滴的过去，却始终不曾见有人从里面出来。
他等的，自然是凤灵。
他自可以如之前一般，入林中将凤灵救出来，但事情总要有个了结，师父既已开口便是认定了，倘或自己违背，那便真的救不了她了。
夜色缓缓笼罩着昏沉的天际，直至周围陷入黑暗中，一声尖锐的声响刺破天际。
不远处的寒知立时到了慕容衍身边，正欲上前却被慕容衍拦了下来。
“殿下……”
他的双眸紧紧盯着前方，双唇紧抿，似在克制着什么，直至一抹熟悉的身影自林中颠颠撞撞的跑出，他方才放松了一直背于身后紧握的双拳，霎时跑了过去。
便是漆黑之中，慕容衍也知道凤灵如今的模样，定是遍体鳞伤，血染衣裙。
“师兄……”一声微弱的轻呢之后，怀中的人已昏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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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过去，天际如同被洗刷过一般，蔚蓝无暇。
“你考虑清楚了？”鬼老儿看着眼前这个自小随他习武，位居高位，手握皇权的徒弟，见他面上神色，心中其实早已了然。从他昨夜守着凤灵出山，他便已知道，他早已决定好了。
慕容衍一身清冷，少了往日的嬉笑，竟凭的多了几分让人不敢靠近的冷萧感。
“师父昨日的话可还当真吗？”
鬼老儿神色复杂，看向慕容衍，沉默了半晌，方才开口道：“当初将她带回来就是个错误，这么多年，为师对她不闻不问，随她自生自灭，已是最大的仁慈，你却非要一次一次的救她……你今日所做的决定，希望来日不会后悔。”
慕容衍一夜未眠，只觉浑身疲惫，却心头仍是疑惑重重，但他不会再问了，问过之后没有得到清晰的回复，那么便是再问上百次，得到的也不会是自己想要的真相。
他了解自己的师父，却在这件事上始终想不出缘由。
“师父就让我把她带走吧，以后是生或死，都不会再同苍月府牵扯上任何关系。师父也当，眼不见心不烦吧。”
这话说的轻巧，可鬼老儿心中却甚是忐忑不安，早知如此，就该在一开始杀了凤灵。
可他的手，从不沾婴儿的血，所以才让她苟活至今。
为了什么？这也只是他的猜测罢了，凤灵身上那枚熟悉的印记，显是来自西楚，那不是普通人所有的……
“师父……”
鬼老儿回转思绪，正欲开口，抬眼却见门口缓缓走来一抹熟悉的身影，他撇了撇嘴，等待来人艰难的到自己面前，方才道：“带她走可以，但为师有样东西要送给凤灵。”
凤灵白皙的面容因为失血过多变得更加苍白，一双漆黑的眸中有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像是要将鬼老儿射穿。
这个师父于她而言，是可怖的存在，自五岁起，她就被眼前这位所谓的师父丢在后山，艰难躲过狼群，艰难以山野果实裹腹，艰难慢慢长大，直到一年前，才被殿下救出，彼时，她已经十三岁了。
八年的时光，她就如同一个野人一般活着，可她内心还是充满着希望，希望给她二次生命的师父可以看在她多年煎熬的份上从此饶了她。
但，这份希冀还是被打破了，昨夜被丢回山中，被数十只野狼包围，被撕咬的恐惧感如同噩梦一般笼罩在她心上，倘或不是心中还有殿下，她或许根本撑不下去。
她的眼中没有半点温度，凝视着面前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苍老面容，她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她艰难的吞咽了口口水，垂眸低笑。
“师父若想我死，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为何不直接杀了我，却要如此折磨我？”她的声音，如同当初刚从山下下来时般，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她颤悠着身子，复又朝前走了一步，直视鬼老儿，轻笑道：“这么多年，师父不曾教过我任何苍月府的功法，未曾照料过我半日，甚至连名字都是殿下为我取的……我称您一声师父，只因为，是您当初从鬼门关将我带了回来，除此之外，我自认为不欠师父半分。”
“凤灵……”慕容衍皱眉轻呼了声。
凤灵没有看他，依旧自顾说了下去，“如果师父觉得这么多年的自生自灭还不足以报答您的救命之恩，那么……”说话之间，凤灵自袖中抽出一把短匕，经匕首柄递于鬼老儿面前，“你我师父的恩情便在今日，从此了结吧。”
“凤灵……”慕容衍上前想要夺下她手中的匕首，却被凤灵拦了下来。
“师父，请吧。”
凤灵如今的身子如何，慕容衍十分清楚，倘或真的承受这一刀，恐怕难以支撑下去。
他看向鬼老儿，后者却依旧神色淡然，似乎凤灵方才的那一席话丝毫没有影响到他半分。
鬼老儿未料到凤灵会如此决绝，看来今日即便自己不放人，她也不会再在苍月府待下去了。他亦及其了解慕容衍的性子，要他不救不管，那是不可能的。
既然如此，也只有早做预防了。
思及此，他瞥眼瞧向凤灵手中的匕首，伸手接了过来。
“师父……”慕容衍低呼，难道师父果真会那么做吗？
鬼老儿轻抚着匕首，突然笑道：“凤灵啊，这么多年我既然没有对你动手，现在也不会对你动手，但你若想走，可以，我说过，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说罢，他自衣袋中掏出一个盒子，“啪”的一声打开，递到凤灵面前，“吃了它，我便放你走，从此不管是跟着宣王殿下还是去你想去的地方，我都不过问半分。”
盯着盒中的白色小丸，凤灵不自主的皱眉，她知道，这不是好东西。
见凤灵犹豫，鬼老儿复又道：“放心，这不是毒药，吃了死不了。”
“我不会认为这是师父留给我的强身健体的药丸。所以，它是什么？”
“蚀骨丹。”
本以为鬼老儿会卖关子，却未想他未想半分便脱口而出。
凤灵苍白的脸面抬起，“蚀骨丹？”
“蚀骨丹，爱人蚀骨，痛彻心扉，无药可医……凤灵，你敢吃吗？”
始终平淡如水的眼眸终于现出了一丝丝惊慌，她盯着药丸，两侧的双手微微颤抖，迟迟不敢去接。
“怎么？怕了？你自小在山中长大，已经绝情绝爱，这丹药于你，并无影响，为何不敢吃？”
绝情绝爱，她果然绝情绝爱了吗？不，她的脑中浮现出那抹温柔的笑容，不能，她不能吃……
不自主的想要后退，却被鬼老儿一把抓住了臂膀。
“吃了它，你就能重获自由，否则，我还是会将你丢入后山。这是你唯一的机会，凤灵，不想要吗？”
要自由吗？当然想要，脱离那片恐怖的林子，待在宣王殿下身边，是她在见到慕容衍的第一眼便希冀的……
所以还迟疑什么？
蚀骨丹……不过是蚀骨丹，比起被狼群包围的不知死亡何时到来的惊恐，这又算得了什么？
像是突然释然了，凤灵凝视着那枚白色丹药，颤抖着手去接。
慕容衍站在鬼老儿身后，在听见“蚀骨丹”三个字的时候，眉心微微一皱。蚀骨丹，他自然清楚是什么东西。
十多年前，他方拜于鬼老儿门下之时，江湖上曾有过一段时间的动荡，师母便是受这蚀骨丹反噬而亡，那般死状，即便当时的他还小，亦感到震撼痛惜。
原以为师父是痛恨极了这蚀骨丹，却没想到今时今日他竟逼迫凤灵吞食蚀骨丹。
师父对凤灵，便是这般忌惮吗？
凤灵的身份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慕容衍不知，他曾命寒知偷偷去查过，可什么都查不出来。
十三年前的冬夜，鬼老儿带着凤灵回到苍月府，彼时的凤灵不过只是襁褓婴儿，初来之时，苍月府众弟子对这位小婴儿细心呵护，可半年后，鬼老儿却对她不闻不问，将她丢于府中下人看顾，直至五岁之时，彻底的将她遗弃在后山。
慕容衍自然问过缘由，可就如昨夜得到的答案一样，没有答案。
他这厢正想着，抬眼便瞧见凤灵已将蚀骨丹握在了手中。
她痴痴笑着，“师父令我绝情绝爱，我便如师父所言。我本就是个弃婴，在这世上，得过师父相救，又得殿下庇佑，此生，不过为了还你们的恩情……”
她的眉眼低垂，看不清眼中神色，不知此时她在细想什么，只是半刻沉默后，她一仰脖颈，喉咙涌动，不过瞬间之事，一切又归于平静。
“凤灵……谢师父赐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