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渡缓缓驶入港口。汽笛肃萧的哀鸣笼着陈黑的天幕渐渐梗咽成低低的呜咽,穹苍之上,滚滚乌云翻覆着卷成浓重的黑烟,映得身下坦荡如砥的大海一片漆黑森冷。
一双白底漆皮小高跟咚咚地踩在甲板上,粗制的旗袍拢不住曼妙的身姿,不施脂粉的脸上挂着恬淡的笑容,她忽然抬头看了一眼漆黑静谧的大海,沉沉地落下一声叹息。
那双眼睛乌沉沉地盯着她。
她无疑是清丽秀美的,并且也有柔弱的风骨。朴素的装束使她看起来更像是从乡下求学而来的女学生。她夹在如织的游客中,被人推来搡去,几乎站立不稳。
这一切,那个少年都看在眼底。
人群蜂拥而出,她很快隐没在如潮的人流中。甲板上那个衣衫褴褛的少年突然开始焦虑起来。
“啊!”
惊叫声传来,少年霍地站了起来!此时人群已经慢慢散去,少年看到她跌坐在地上,花容失了色,一旁的那个大胡子西洋大汉歉意地想要扶她起来。再细看时,她随身携带的手袋也被掼在了地上,银戒指骨碌碌地滚了老远。少年的心蓦地抽搐起来!他分明看到,那个破旧的手袋里,半截黑色的不明物体露了出来。
那是他亲手放在里面的,一把女式左轮手枪。
她笑着婉拒了那个西洋大汉的好意,直说没关系,白森森的大腿却紧紧地压着那个手袋的开口。她无疑是冷静的。
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那个少年。少年突然就有了一股凛然的寒意。
人群渐渐散去。
她知道,那双乌沉沉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她。她知道,那双眼睛的主人,衣衫褴褛地躲在甲板上作帮工,跟了她一路。
她握着手枪朝那个少年走去。
那双乌沉沉的眼睛惊恐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缓缓走到他跟前不远处,回首四顾,甲板上已经没有旁的人了。她突然坐了下来,白森森的大腿垂在轮渡的围栏下,脚底,呜咽着冰冷的海水。她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把她破旧的手袋,连同那把左轮手枪,一同沉了水。
乌沉沉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她好听绵软的声音盘桓在漆黑的海面上:“战之极也,不战而屈人之兵。作为一个优秀的情报工作者,固然次之,也该做到,兵不血刃。武器终是伤物,伤人更伤己。”
她知道,那把手枪,是那个乔装改扮的少年趁着她不注意放入手袋的,跟了一路,这也是唯一的牵念了。他到底年轻,缺少实战经验,而她,必须最后一次,教会他如何收放自如。
少年缓缓地解开衣襟,掏出一把黑森森的手枪,也沉了水。
她从容地走到他身边,复又,缓缓地走过去。
少年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乌沉沉的眼睛里充满不可言说的情愫。蓦地说道:“师姐一路珍重。”
她看了他一眼,稚嫩的脸上挂着她此生再也不会有的宁静。
“好生回扶桑呆着吧,难为你一路照拂。这里一切有你柳生师兄。”
她抬眼怔怔地望着不远处港口码头人来人往,是非伤心地,兜兜转转,她还是回来了。
芳尘十步醉染香。
十里洋场。
我,回来了。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青峰石旁,廖红花开得惨烈如血。
那男子,黑衣长衫,朗峰俊目,淡淡点染的书生气息竟是隐了眉峰间指点江山的霸气,婉婉的眉峰锁着一道解不开的忧郁。
他正看着这醉人的红,左手的玉扳指被潺潺温和的春雨雕琢得翠绿欲滴,一袭舒展的长衫衬的人更有几分淡泊,他就那样长身玉立,许久许久,都化不开紧锁的愁眉。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寒露立中宵。那么,他又是为谁,为谁寒露立中宵?一抹淡淡自嘲的笑意勾起了唇角,四年了,四年了,他还是忘不了,忘不了!是谁静影初澈扰了君梦?妾似寒衣,君应有语。
身后一群黑衣玄服的男子摸不清眼前这人的思绪,本欲上前却又不敢打扰,怔怔地站着,一时间竟不知是进时退。
好不容易待他缓缓回了神,领头的男子终于静静上前一步,道:“二爷,可是回了?”
他正欲开口,眼角转过,廖红花闪过的血光漾起的思念在心里泛滥成灾。余光尽处,竟有快骑扬尘而来。
领头的男子心里一紧:“二爷,难道是日本鬼子来了?”周围便散开了一圈黑衣玄服,将那男子紧紧罩在里面。那男子却依然不紧不慢,只道:“我上海的地界,鬼子尚且不敢胡来。”
众人心下敬服,十里洋场的上海王,不愧是这岿然的风度!
轻骑下马,众人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自家府上的管家。
“李管家,何事这么急?”他翻转着玉扳指,春雨淅淅里,竟有几分孩童的淘气。
那李管家是稳妥的人,平素办事慎重缜密,很得尹楚惜欢心。此番跨马而来,竟是一路风尘,落了好些的风度,额上更是渗了密密的虚汗。
尹楚惜依然随手把玩着玉扳指,眉目却是紧锁了又一道,长衫被风卷起斜倾的幅度,裹着漫漫雨丝,轻舞在扬扬风尘中。他蹙了一道俊眉,淡淡道:“出什么事了?”
李管家喘了口气,面色流露出紧紧的担忧:“二爷,咱们手下的徒子徒孙近日联合各方隐在大上海的抗日人士……斧劈了伪政府的大汉奸,联合会担心鬼子找上二爷,加派了人手护得二爷周全,这里……怕是不能久留了,”李管家顿了顿,看着尹楚惜的眉目缓缓在潮潮的气晕里舒展开,“请二爷速回租界……”
尹楚惜怔怔站了好久,目下所极,是那一片繁花似锦,初春柔和的光晕也为这一双凌厉的眼睛染上几分温柔,寂寞怅廖的温柔。
他缓缓转过身:“若是为了这等事,也犯不着你亲自跑一趟,说吧。”
李管家眼中闪过几丝惊讶,很快便又散去,低眉道:“二爷让打听的事,有眉目了。”
尹楚惜狠狠地扣着玉扳指,指尖霎时泛白,焦灼的目光裹挟着探寻,焦促地落在李管家脸上。李管家淡淡叹了一口气:“不出二爷所料。”
他只觉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是吗,不出所料,四年了,终于还是,忍不得,相思累。
“回租界。”
他突然想起了那行诗,她最爱的那行诗。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他颤抖地触进了温和的流光,而从今,他终于不再,只影无所依。
身后廖红花浓艳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