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上海”当红歌星野百合横死尹府!
染香挤开了人群,“尹府”二字赫然入目。
她只觉自己竟是不能呼吸了,胃里都仿佛带着沉重的抽痛。尽管事先早就知晓,赫然面对这样僵硬冰冷的局面,依然痛到呼吸都似带血。
那白衣清秀的女子周身散着淡淡百合的清香,合身的粉紫旗袍衬得人更是风姿绰约,盈盈而来,那声“姐姐”带着雨后清荷的湿意,糯香无比,冉冉沁入骨髓。
染香闭上了眼睛,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有人这样柔柔地叫自己姐姐了。
十丈红尘,自己终究还是逃不过,漂泊无依。
云羿,云羿。
她轻轻地咬着这两个字,完全溺在过去的时光里,眼前混乱的场面影影绰绰地只像是掠过水面的浮影。突然自己的胳膊被人撞了一下,染香慢慢回过了神,那儒雅的书生含着笑意淡淡向染香点头,白衣胜雪,似是从古书里走下来的翩翩佳公子。
他穿中式长袍的样子可真好看。袖口间露出一截白花花的玉笛,寒玉生香,更是衬得这人温软如玉。
染香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云羿,你看,我们都逃不过的。这就是命。
她敛起葱管一样的长指甲,淡淡地收起那颗碧色的药丸,小心藏进旗袍搭扣的斜襟。再回头,他已经没入人群,只有淡淡的白色背影渐渐消失在眼角。
是时候了。她叹了一口气。不管怎样,姐姐一定会找出杀害你的凶手。
尹府门前依然熙熙攘攘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巡捕们勤快地进进出出。毕竟是死在尹府的,场面倒要做足。染香心里暗想。
不多时,棺木被抬了出来,紧紧跟着的那人面容憔悴,亦是一袭白衣,长衫垂到地上,覆着的布鞋甚而开了口子。竟是……不似他了。
只后面跟着一群保镖,一个个毕恭毕敬,旁边两人为他打着遮阳伞,还是这样的排场,染香暗笑自己,刚刚儿地,竟是恍了神了,他又怎么会不是他呢,叱咤风云的上海王。
就好像,她只能是她。
那口棺木,装着的,恐怕就是云羿妹妹了。她定然沉沉地抿着唇睡着,就好像很多次的,她靠着她,一起走过无数次的鬼门关。
相依为命,这四字甚是凄凉,世人却不知,这是何等的幸福,如果有一天,连“相依为命”都成了奢望的梦,那才真真是凄惶不知何所凉。
想到这里,染香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直直闯过人群,便冲了上去。撞了他身边的人好一阵惊惶。他,想必是早看到她了罢。
染香抱着棺木便失声痛哭,声声喊着“云羿”,身边的人想要来阻挡,只被他大手一挥,又生生地挡了回去。
在场的人无不惊诧万分,巡捕房的胖长官有些无措地开了口:“二爷,这……”
不等他开口,染香便拂了一下眼角,站起了身,走到胖长官面前说道:“死者云羿是我的妹妹,追查凶手,小女子责无旁贷。”
胖长官愣了一下,突然嘿嘿笑了:“这不是夜来香嘛,‘大上海’的台柱子!”
染香被他轻佻的口气激得恼了好一阵子,一想到云羿死于非命便也只好让自己冷静下来,淡淡道:“云羿妹妹惨遭毒手,这缉凶的大事,小女子也是要献份力的,我一定可以找出凶手,还妹妹一个公道。”
胖长官还未来得及答话,李家的管家便凑了上来:“长官,这是二爷家事,就融个情吧。”
那胖长官见李管家都这样说了,便也没有多话,撤了布防,便走了。
这边染香正不知该如何开口,却见尹楚惜瞪着自己,那长衫的儒雅似也失了风范。心想,这也正是的,他不把自己抽筋扒皮也真难为他了。
尹楚惜一步一步走近,染香不由得步步后退,心中有千言万语,此时也竟不知从何说起,只念到,若不是妹妹屈死,自己又岂会再入这是非地?
“李小姐贵姓?”他似是一字一字咬出的,挑衅的意味倒是十足。他两离得这样近,以至于染香几乎可以感受到他的喘息夹着怒气喷射在自己脸上。
染香竟也有些赌气,直直地回了他:“李小姐李姓。”
“李小姐贵字?”他还是那样,目光锐利地仿佛要射穿人心。
染香无奈,只好回答了他。
尹楚惜低了头,淡漠的话里夹着嘲讽的口气:“那么,李小姐胆子不小。”
言毕,转身便走。染香怔怔不知如何是好,只听那人又说:“三日之内,若是破不了案,李小姐自便。”
淡漠的背影吝啬的没有一丝留恋。
李管家似乎一切了然于心,对着染香说道:“我派人马上去‘大上海’替小姐打点,既然查案三月,还是住在府上较为合适。”
染香接口道:“楚惜只说是三天,何来三月?”
这声“楚惜”叫的自然干脆,李管家愣怔了一下复又醒悟过来,脸上带着一抹含义深刻的笑。那人似乎也愣怔着,突然停下了脚步。
倒是染香,羞窘的几是埋下了头。
李管家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见此情景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二爷说是三月,只怕小姐听错了罢?”
尹楚惜径直走进了尹府。
染香住进来已有十日,这十日来,却是从来没有见过尹楚惜。
她只知他是很忙,天天要见军政要人,又时常有些神秘人物拜会。他真是上海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怪道日本人要杀他。
想到这里,染香突然发现手上不知不觉渗出了冷汗。
“小姐,喝口凉茶。”
递茶的人名叫秀秀,是李管家分配的贴身丫鬟,做事极为周密,很是妥当的,只不知为何,染香总觉这人有些高深莫测,眉眼之间却是似曾相识的。同来的还有一个叫小翠的丫鬟,那小翠年方十六,还是小孩儿心性,染香也是极喜欢的。
染香接过茶水,道了声谢。这时有人笃笃地敲门,小翠应声放下手中的活计便去开了门。
来人是李管家,这倒是让染香有些惊讶的。
李管家也无事,只是来看看染香这几日住的惯不惯,需要添些什么东西。染香也道了声客气,便欲送走李管家。
突然,染香又似想到了什么,也未及多思量,便一把抓住了李管家的袖口,那李管家也是愣了一下,说道:“小姐有什么吩咐?”
染香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手有些微微发抖,咬着牙齿艰难地说道:“云羿,是不是二爷杀的?”
茶碟落地的声音,震得染香好一阵惊心。那两个小丫头好似各揣心事,听闻这言,竟有些慌乱。
不是没有人这样怀疑过的,不是吗?
李管家不愧是见过世面的,只微微一怔,便又恢复了泰然自若的神情,负手道:“小姐还是亲自去问二爷吧。”言毕,长长叹了一口气。染香一时辨不出这声叹息里藏这怎样的深意。
是夜,月光凉如水,沉沉落满了小院。
染香轻轻踱自窗前,银月如钩,看了很是一阵子。
深寒露重,今夜,他怕是不来了吧?
染香复又踱步至床前,揣了满怀的心事,刚欲躺下歇息,溶溶的月光里,飘进了瑶琴声。
染香侧耳细听,曲子是极凄凉的。衬着这寒寂的夜,心内都不由得让人一阵哆嗦。
隐隐的,是一个女子的歌唱。
“自从分别后,每日双泪流;泪水流不尽,流出许多愁。
愁在春日里,好景不常有;愁在秋日里,落花逐水流。”
染香听的真切,是那首琴曲《长门怨》,阿娇皇后的“长门怨”。
只不知,内府女眷会有谁在这样的凉夜这样凄凉地唱这首古琴曲呢?
染香推开了门,顺着歌声走了出去。
夜晚的府苑,伴着参差婆娑的树影,拢得一片静夜极阴森。况尹府又是死过人的,若是寻常女子,只怕在这样的夜晚半步也不会移的。
染香却是不同的。
而这样的“不同”在硝烟四起的乱世,是祸是福,亦是很难定论。
其实,她又何尝不想,像深闺女子那样,安静平凡地与所爱的丈夫举案齐眉。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样的幸福,于她,怕是奢望吧。
不知不觉间,那歌声不再影影绰绰朦朦胧胧地夹在树影之间。染香竟是看见了那唱歌的人。
空落落的院子里,那女子短袖罗袍,衣着极为简淡,一双妩媚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
有那一刹那的错觉,染香竟觉死去的妹妹又复生了。
那女子在月光下盈盈而来,走到染香跟前说道:“这想必定是那名动上海滩的‘夜来香’姑娘吧?”
言语亦是妩媚动人,言谈间落落大方。让染香不由得猜疑这女子的身份。
染香道:“我是听着这歌声而来的,不想打扰了姐姐……”
那女子笑道:“妹妹真是见笑了,这歌……”话未说完,不自觉打住了,仿佛触动了伤心事。只叫着染香进屋坐坐。
染香对这女子更是疑虑重重。本不欲惹是非,但是又想,尹府的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丝风声也许都对妹妹被杀一案有着莫大的帮助。于是也并不推辞,跟着这女子进了内屋。
内室的摆设极为简单,像极了主人的心性,染香抬头看向那女子,素雅的发髻紧紧挽上去,露出洁白的脖子,真正是冰肌玉肤。再细看,这女子竟是连耳环都没有佩戴,心下不免有几分疑惑。
那女子仿佛看出了染香的心思,道:“二爷这样的身份,也实实不易,又是这样的乱世,妾身担心二爷安全,旁的没有法儿,这几日斋戒,为二爷祈福。我平素极喜素淡的,这几日便是连耳环这样的劳什子都未佩戴……”
原来,这女子竟是尹楚惜的元配夫人!
屋内点着西洋的琉璃灯,温和的灯光洒在那女子雪白的胳膊上,更显得几分柔媚。
“真是让李小姐看笑话了。”
那女子歉意一笑,染香知道她是指那去凄凉的《长门怨》,也许尹楚惜待她并不好,而那空闺寂寞的凄凉倒让外人见笑了。
染香不甚了了地点了点头。
那女子又道:“小姐叫我绣娘便可,闺中小字便是绣娘。”
染香也是并未在意的,只想着这绣娘夫人倒是有几分大家闺秀的风范,便抬眼仔细打量她,不看不打紧,这一看,竟把自己吓了一跳,这绣娘夫人的面容竟与自己有三分相似!
绣娘似乎也注意到了染香的讶异,盯着染香看了好一会儿的当下,眼神也微微有些怔忪,想必也是发现了二人容貌相似之处。
“也不怕小姐见笑的,二爷……有好阵子没来我这边了……”
染香心下咯噔一下,原想她与自己不过一面之交,却是这样推心置腹,连这等事也在自己面前丝毫不隐瞒。
那首《长门怨》也唱了个大意了了。
绣娘继续道:“想必……二爷接小姐进府,小姐从今往后不要辜负了二爷一片心才是……咱们今后便是真正姐妹相称了。”
染香见他误会到这般田地,也不好说什么。
那绣娘夫人递过一盏茶,又道:“只是,我们做女人的……就是这个苦命……先时的云羿小姐也是这样的……”
染香见她提到云羿,一颗心再也不能安然了,紧紧地问道:“云羿怎么了?”
绣娘见她这般焦急,便知晓二人姐妹情深,也只好缓缓开导:“唉,二爷喜欢的时候,真正是捧在手心里的,不稀罕了,便……云羿小姐也真正是命苦,咱们都是入不了二爷眼的……李小姐不知道,二爷先前看上过一个日本女人,那时我还未过门,也是听府上的老人家说了,二爷痴迷的不得了,是那女人背叛了二爷,二爷也真是傻,这样的女人……到现在还是忘不了……”
染香只觉脑子发闷,连问道:“那日本女人叫什么名字?”
绣娘道:“像是叫什么梅子的,其实说是日本女人,也没见二爷提起过,以讹传讹吧,这样的境况,唉,二爷要是真正看上个日本女人,那才真正是脑子发热。”
染香一阵沉痛,只觉身子像是被人劈开了一样,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连声问:“夫人的意思是……那云羿姑娘的死……和二爷有关?”
绣娘面色沉静依旧,带了三分惋惜:“二爷原该不是这样,怕是有什么隐情吧,总之,云羿小姐是从二爷房里抬出来的,李小姐,咱们都是一样的命啊,二爷心里只想着那个叫梅子的女人,又怎么会有咱们的份……”
她再说什么,染香完全没有听进去,只那一句话,便让她的世界天旋地转。
云羿小姐是从二爷房里抬出来的。云羿小姐是从二爷房里抬出来的……
真的,跟他有关系吗?
染香心里一阵发抖,再也坐不下去了,便起身告辞。
绣娘夫人倒也不留人,遣了丫鬟送染香出门。
染香走到门口,听得身后有一声长长的叹息。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
是白居易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