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香心绪不宁,回到居所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真的是他吗?
他杀了自己相依为命的亲妹妹?
她不愿相信,却又很难不信。
披衣起身,点起了蜡烛,独自靠着窗,呆呆地望着月亮,竟似被人剥离了灵魂。
忽然,一阵风起,蜡烛是被灭了。
染香还未回过神,悠扬的笛声透过婆娑的树影,遥遥地呼应。染香头痛地揉了揉额角,这么晚了,原想今天是不会来的,没想到……
那笛声悠扬,清越美好,只有染香知道,这样的乱世,这样蓄意美好的笛声,才是真正的杀气重重。只是,自己是逃不过的。逃不过命运的捉弄。
染香一越身,便飞出了窗子。
那人还是一袭白衫,伴着月辉,一如十多天前见到的那样。婉婉儒雅,淡漠清隽。
却,杀气重重。
“事情进展的怎么样了?”
他开口,卷了一袭寒风。
“还不知道,但是,请相信,我一定会找出真凶。”
他冷哼了一声:“我是说,那枚碧色丸可派上用场了?”
寒风袭来,染香披了月色,憔悴地抖了一下。
“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我不会随便杀人。也请你,不要轻举妄动,柳生。”
柳生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说道:“尹楚惜留不得,他杀了百合子,你不想,报仇?”
染香冷静依旧:“事情还未弄清楚。”
“是你不愿相信。四年前,你就是逃兵。”
染香没有答话。柳生无奈地笑:“我要走了。你多保重。记住,中国人有句话,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你要小心那个女人。”
冷风吹过,来人已不见踪影。
最毒妇人心。
那是不是代表,有人因妒生恨,尹府主母的地位,杀死一个舞女,易如反掌?
夜晚的凉风,真的寒的让人发抖。
翌日清晨,染香起得早早的,怀着心事,独自在香园小径踱步。
不知不觉,走到一处无人之境。那种淡漠熟悉的感觉袭上心头,曾经,是谁,挽着她的手,畅游在这花海,说那总也说不完的温柔。
染香抬头,是了,那梅树,开得正艳,一叶叶,一树树,都是情深意浓。
染香正沉迷于这片溺成一片的光影,忽听有人柔柔叫唤:“且不可前去了,那里头,可便是梅园了。”
她回头觑见,那是一个极美的女子,此时正招着手向她奔来。
待走近了,方细看,那女子身着藕色的旗袍,开着中高的衩,露出雪白的大腿,很是动人的样子。
染香道:“这位小姐……”
那女子也不含羞,朗声道:“我是二爷的第二个太太,留过洋的,洋名便是叫多娜,我也极喜人叫我多娜的。”
染香听闻竟是尹楚惜的第二个太太,心里却又一阵刺痛。蓦地,便想起了昨天夜里见过的绣娘夫人。
这女子较之绣娘夫人更是年轻,眉目间与绣娘夫人也有几分相似。多娜很是健谈,不知为何,染香总觉在哪儿见过这个女子。那抹熟悉的感觉让有着多年职业敏感的染香不敢忽略。
染香心想,这多娜夫人的口里,也许是可以探听到自己想要的。于是便娓娓与她攀谈起来。
染香一番好奇,只问:“为何进不得梅园?”
多娜答:“李小姐有所不知,你走的这条道名叫‘横塘路’,再往前走,便是尹府禁地,梅园。”
“禁地?”染香不由得讶异万分,以前从不知尹府还有这样的禁地。她只觉事情越来越诡异,超出了自己所能控制的范围。
多娜又说道:“这个地儿……说来也是二爷不好……”
是他?
难道云羿的死真的和他有关?
“二爷风流成性,据说四年前看上了一个扶桑女子,本来嘛,也只是玩玩的,二爷又岂会认真,那女子骗了二爷,二爷气不过,对那女子恨的咬牙切齿……这梅园……目今也没有人再敢进去过……”
染香注意到多娜说话时表情微微有些不自然,那感觉,又似云羿曾经教过她的……
染香似是自言自语:“他恨梅子……”
“岂止恨,二爷几是没有爱过的,也不过玩弄玩弄,眨眼间就忘了,也是,依二爷的身份地位,在上海滩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多娜似乎注意到染香的神情有较大的起伏,似带安慰:“其实也不尽然,二爷后来迷上的云羿小姐却是宠了好一阵子的,只不知,云羿小姐又是哪里得罪了咱们那个二爷,唉……”
染香已然不会惊讶了,只是,那个事实,她却是再也摆不开了。原来他……真的和云羿的死脱不了干系。她猛然间想起了柳生的话,如果,他真的杀了云羿,那么自己,这回是再也不会放过他了。
等等!
染香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有哪里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她抬眼看那女子娇笑的眉眼,突然感到一阵阴寒。她说,尹楚惜从未爱过梅子,而绣娘夫人则是强调,尹楚惜对四年前那个日本女人痴心一片!
目的是什么呢……真相又是什么呢……
多娜笑道:“那梅子据说是天皇陛下的人,二爷岂不恨死她了……”
染香看着这个柔媚到骨子里的女人,顿时觉得寒到了骨子里。
染香独自走在横塘路,两旁梅树开满了梅花,艳艳地在风里招摇。
还是春寒料峭。
染香抱着胳膊,这无袖的旗袍,在早晨的风里,穿着亦是有些微冷的。
染香对着中国诗词有些造诣,此时不禁想起了那阕《横塘路》,便在口里微微吟诵出来:“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她乍然被自己憔悴的声音吓到了,云羿过世后,她便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最近又经这般劳神,也实在是为难了。
“月台花谢,锁窗朱户,只有春知处。”那声音温柔如昔,一字一字,像是点落的雨滴,扣得人心内一片柔软。
染香望着他清俊的脸庞,泪水湿了流光,像是隔了几世浮生。
尹楚惜。
这三个字,都是沉沉的痛。
横塘路,可是为了初遇时那句“梅子黄时雨”?那女子,撑着伞,走在温柔的雨巷。
也温柔了他半世浮沉的心。他握着的手,再不愿松开。
再相逢,一场背叛。
彼时,他深深看着她,眼里的缱绻映着半世流光一世情殇。只是,他再也伸不出那双手,拢住曾经温柔的雨巷。
染香像只惊惶的小兽,慌不择路。他可是生气了?霸道地扯过她的胳膊,语气里没有任何感情:“你就这样讨厌我?”
她咬着唇没有说话。
尹楚惜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字说道:“那么我告诉你,你是我这辈子最恨最恨的女人。”
染香垂下羽睫,泪水温柔地拂过脸颊。
他紧一用力,便将她扯入怀里。
唇齿间,堵上一片温柔。
流光四溢。
她是有过预想的,只是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会这样匪夷所思,这里,好像藏着无数秘密。
就连经验丰富的她,也几是对这件案子有些慌了手脚。
在她看到案几上压着的那张纸条时,她便知道,事情远没她想的那么简单。
“多娜夫人非善类,小姐勿近。”
蝇头的小楷,很美。
她是该怀疑的吗?
这纸条,又是谁写的呢?谁又能够进的她的房间呢?
若是在今天之前,她定然是会怀疑写纸条的人,也许会是凶手。而现在……那几个字,分明又是满满的善意。
她收了纸条,贴身的丫鬟小翠便叩门而入。
小翠递上一盅炖补的燕窝,细心的她还不忘了提醒染香小心烫着。
染香随口便问道:“怎么不见秀秀呢?”
外面传来秀秀与一个小丫头的谈话声。蓦地,主意便上了心头。
不是没有怀疑过的,是吗?
染香衬着小翠回身铺床的当口,轻轻地对着燕窝弹了一下耳环,那燕窝里,耳环上滚落一颗银珠子来,不偏不倚,掉进了燕窝。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是秀秀。
染香装作无事,正想吃燕窝,突然唤了秀秀来:“我不小心掉落了银珠子在这里头,拿双箸子来取出来罢。”
那秀秀便取了筷子来。
染香轻轻夹起了银珠子,惊得叫了起来:“哎呀。”小翠并秀秀转头一看,那银珠子成了黑珠子了!
染香拿捏的好,又压下了惊讶之色,淡淡道:“既然,这是二爷的意思,那染香,便只有从命了。”言罢,仰脖便想喝下去。
再看,那小翠已然吓得面色苍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秀秀倒是机灵,上前打翻了染香的燕窝,道:“小姐别误会,二爷爱护小姐还来不及,又岂会……小翠,是绣娘夫人的人……”
前头那句话让染香着实怔了怔,这原来是个知情人!
染香看向小翠,那小丫头早已吓得面色颤抖,哆嗦着跪在地上。
“小翠别怕,我问你答便可。”
染香料那小女子此时也不敢说谎话,便问:“谁让你这么做的?”
小翠吞吞吐吐说:“是夫人……给了我一包药……让我……让我……可是……我一直不敢……我不知道怎么会……”
染香又问道:“夫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小翠打着颤,说话倒是比先前连贯了:“夫人听府里的老人说,染香小姐长得……太……太像先时二爷迷恋上的梅子小姐了……所以……所以……”
染香沉了一口气,果然中国话说得对,最毒妇人心。
“那么,云羿是不是也是大夫人杀的?”
小翠哆嗦着只道不知道。
染香心里明了,云羿绝不是她杀的,不是说那女人不敢,而是,杀云羿,她没有那个本事。
她觉得有些累了,挥了挥手,示意她们出去。
染香头痛的闭上了眼睛,眼角的余光扫到了一直站着的秀秀,她总是那样沉静,倒像是一个人。这女人,像是知情人。
头便更痛了。
思绪也是更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