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曲华章,也该落幕了。
染香走至屋外,心下又犹豫了,收了步子便轻轻地往后退。
不想想着心事,撞上了一面走来的李管家,唬得李管家愣了好一阵。
“小姐可是找二爷?”
染香揣度不了这话的隐含意思,李管家的言语里竟然有几分欣喜。是的,这人做的也不容易,他对尹楚惜忠心耿耿,染香很早之前就是知道的。
他跟前,是瞒不了什么的,染香也不想瞒,便轻轻应了一声:“有些话,想对二爷说。”
李管家笑了起来:“小姐进去便是,二爷正睡午觉。”言罢,也不管染香情愿,半推半搡着引了染香入内。
染香听的屋门被反锁了,心内沉沉地也似落了一把锁。
撩开帘子,那股熟悉的感觉便涌上了心头,染香顿目,吓了一跳,一切的陈设布置,都与四年前无异。
隐隐的有股莫名的情怀,原来,想着故人的,并非只有伊人。
他的睡容沉静恬淡,身子陷在躺椅里,安安如同婴孩。
染香不知不觉抚上了他的眉睫,手指的触感带着隐隐的温暖传来,染香触电般的缩回了手,举足无措,不安地在一旁看着他轮廓清晰的脸庞。
他突然睁开了眼。
染香便是又往后一退。时至今日,也唯有这个人,能让自己这样慌乱。
“找我?”他淡淡问道,欣喜,却在末梢漫开。
见她点了点头,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道:“怎么也不叫醒我?”
染香没有说话,他掀开覆着的小软被,从躺椅上下来,走到染香身边:“还是,你想跟我说,凶手已经有眉目了?”
“便是为这件事来劳烦二爷的。”染香好歹总是说出了一句话,心下也在揣度着他会有怎样的反应。
他不应语,一把扯过染香:“你来找我,为的就是这等事?”
染香不敢看他的眼睛,刻意地回避着目光灼灼的追寻。
他笑了,寒气逼人,直直地逼视她:“只有这件事,才能让你主动来找我吗?”他依然冷笑,语气更是默然了,“你要凶手,我告诉你便是。”
染香一个激灵!他说什么?他到底在说什么?!
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抬起头说:“这么说,云羿,真的是你杀的?”
他的表情几乎是想把染香给吞了,却终于,咬着牙只蹦出一个字:“是。”
这一个字,就足以把染香击溃。是吗?真的是吗?
对,他有理由恨云羿,就算是为自己,他也有理由恨云羿,当初,他就是差点把自己活剥了,那么,把这样的恨转嫁到云羿身上,一点也不过分。况且,云羿的身份他也是知道的。
她最不愿要的答案,终于还是由他亲口告诉她。
染香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那扇门的。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残忍?
她欠他的太多了,怎样还他都不为过,他要她的命,她给便是。可是,不可以是云羿,绝对不可以是她的云羿。来之前她早就想过了,如果云羿真的是他杀的,那么,她就算一生负累,也断然不会放过他。
云羿,是她一生最重要的人。
那段日子,没有经历的人又怎么会知道有多痛,是云羿,陪着她一步一步走过来。
而如今,妹妹横死,杀她的人竟然是……
染香觉得脚下绵软,竟似踩在云端上。转过雅致的回廊,复杂的心情也如这亭台小苑九曲十八弯。
那么,柳生给的那颗碧色丸子,今晚是要用上了罢?
这起案子,明明还是有这样多的疑点,比如多娜夫人,比如那张字条,却终是抵不上他的一句话,他承认了,她又如何再自欺欺人地否认?
染香想着心事,不经意几乎与迎面而来的人群撞上了。原来是绣娘夫人。此时的她正托着水果盘款款而行。
她是来找尹楚惜的吧?染香心中竟泛起微微的醋意。
举案齐眉,多好。
如果不是柳生让她“小心那个女人”,如果不是小翠把什么都认了,染香恐怕是真的不知道这世上“最毒妇人心”。
她只是一个怨毒的妇人而已,碍不了什么事,这起帷幕轻落,也断然不会有她的角色。此刻,也不过是扮演一个好妻子的角色罢了。
染香看见她在笑,对着自己笑。
那笑容,极美丽,极温柔,却像一块寒冰,歹毒的寒意那么凛然。
擦身而过的瞬间,染香还是忍不住瞥向了她。她的侧面那样美丽,露出的脖子雪白雪白,真正的冰肌玉骨。耳朵,是极有福相的,乖巧的点缀在鬟髻下。
没有戴耳环。
染香愣了一下。
对的,她是不戴耳环的,这几日,正素衣为她心爱的丈夫祈福。
染香从她的脖颈至头顶复又扫视了一遍,肌肤胜雪。未戴耳环。
太完美了,一切真是太完美了。
寒意自脚底升起,染香扶着一旁的柱子,勉强没有让人看出破绽。
她到底要干什么?
那可是尹楚惜的房间!
染香定了定神,加快了脚步,急急往前赶。
不知还来不来的及,不知她选的这条路是对是错,为什么?为什么她还是往这边赶?潜意识中她真的要尹楚惜死吗?
他已经亲自动手了!
她却在这样的紧急关头向相反的方向跑!还是……她是相信尹楚惜的能力的……没有人……没有人可以动得了他……
远远的便看见小翠守在房门外,染香心中更是不安了。房间里,真的出什么事了吗?
很显然,小翠没有料到会在这里碰到她,毕竟是小丫头,举足无措都写在脸上,其实没有什么奇怪的,不是吗?小翠本来就是绣娘夫人的人,出现在这里,一点也不奇怪。
只是……真的太完美了,擦肩而过,她的侧影那么美。
美丽得让染香不得不多看几眼,不戴耳环的耳朵那样美。
那一眼的触目惊心,心里从来没有这样不安!
那样美的耳朵上,竟然没有耳洞!
斋戒几日,为夫祈福,一切都那么合情合理,那么爱美的女人又怎么会没有耳洞?
柳生,扶桑的易容术,真的很完美。
完美到你敢偷梁换柱,差点迷惑了同样经验丰富的老手。
染香冷笑了一声,不顾小翠的阻拦,推门而入!
“小姐,夫人让我看着门……”小翠叫着也跟了进来,过度的惊惶终于把她说了半截的话堵在了嘴里!
床榻上,绣娘夫人正扭曲地躺着,嘴里被堵了棉絮,浑身绑着的麻绳像毒蛇一样缠绕。
终于,一切都要结束了。
云羿,我们真的都逃不出命运。
染香握着那枚荧荧的碧色丹,没想到,一切又都回到了原点。
四年前,也是这样的场景,一枚碧色丹,一场惊心。四年后,执行任务的人换成了云羿,收回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们要他死。
他是怎样的人啊,在上海滩,一举手一投足,覆雨翻云。他的存在,便是上海滩最坚固的堡垒,那片租界,成了皇军永远也动不了的肥肉。
所以,柳生都等不及了,他终于亲自动手了。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李管家的喊声里伴着前所未有的焦灼。
“梅小姐,二爷……二爷……救救二爷……”
染香心里咯噔一下,为那句“二爷出事了”,也为“梅小姐”,有多少年了?再也没有人这样叫过她。
染香推开房门,李管家还不及歇气拉了染香便走:“梅小姐,二爷被日本浪人刺伤了,那毒……烦劳梅小姐了。”
竹叶七步散,柳生惯用的毒。七步断肠,恐怕除了她,这世上再也无人能解此毒,断然精通毒理的云羿在世,也是枉然。
染香跟着李管家一路小跑,蓦地,心底一惊,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凉水,梅花三弄,专克竹叶七步,若不是东瀛忍者,谁会知道?
原来,扶桑之地,想让他死的人,有,想救他的,亦是大有人在。
是谁?到底是谁?
门吱呀被推开了,满屋的人都向这边看来,个个面露惊恐。染香心中更是不安,想来他伤得极重。
屋内散发着沅香凉茶的味道,东瀛秘制抑毒良药,看来已有人为他稳住了心脉。他暂无性命之虞。
染香扑到床前,把个端着水盆的丫头吓的足足后退了一大步,血光映在染香脸上,她看去,满满一盆,都是引流的毒血。
他一把抓过染香的手,染香重心不稳,直直向床边倒去。没想到,中了如此剧毒的人,手头竟有这样的力道。
染香伏在他胸前,想要起身,却被他紧紧地抑着。伤处依然渗着血,染香不敢轻动。
他的目色是极黑暗的,映着煞白的唇,有慑人的气度。
他只说:“我信你,尽管动手。”
染香再看,余光尽处,是挥之不去的温柔。
月色是暖的,染香被这一声笛声震得浑身发冷。
他就那样站在溶溶的月色里,一袭寒衣,凉透了这样的夜。
他走近,淡淡道:“你不听话。”
染香不知如何回答,只说:“他死不了的。”
柳生怒意沉沉:“你不想让他死!你不想让他死他能死得了吗?”
染香知他发怒了,也不敢深言:“我去的时候,沅香凉茶已保住了性命。”
染香看到,他着实惊了惊:“对,是我。因为我想让他死在你手里,你妹妹这样的血海深仇,假以他手,你将来是会恨我的。”
染香辨不出这话是真是假,想到惨死的妹妹,心神也失了方向。
“他必死无疑。”柳生冷笑道:“百合子刺杀不成,你这个做姐姐的,也该将功赎罪。”
她早该想到的,云羿混入尹府又岂是为了所谓情报,租界杂了多少扶桑间谍,要情报又岂会这样明目张胆。云羿接受的任务,分明就是,釜底抽薪。
就像她四年前一样。
如今她依然想赌上一把:“如果我不呢?”
柳生收起了那冰寒的玉笛:“背叛天皇陛下,是什么下场,你应该知道。”
染香没说话,她知道事情没有这样简单,他知道她不怕死,断不会蠢到以命相胁。只是如今的自己,还有什么是可以让他威胁的吗?
“杀了尹楚惜,皇军进城,便相安无事,如果尹楚惜不死,整个上海滩的支那百姓,都必须为成就大日本天皇伟业而牺牲的皇军勇士作祭!”
“你做的不只是百合子未尽的使命,现在而言,你更是为妹妹报仇,一举两得。”
“四年前你是逃兵,现在,将功补过。”
“我可以杀他一次,也可以有第二次,让他痛快还是痛苦,全在你。”
“如果尹楚惜知道,是你,让整个上海的百姓为他陪葬,一定会,更爱你。”
玉笛生寒。
月色融了一地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