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指轻轻扣下那枚碧色丹。
那抹碧绿在水底翻转着散开,就像那年雨巷里,淡淡散落的深意缱绻。
一回眸,便是一世情殇。
只是,她欠他的,这一世,怕是再也还不清了。
屋外,一片潋滟晴光。
他在对面垂首,轻问:“怎么了?”
那是染香啊,芙蓉如面柳如眉,一指丹寇,百转千回。她的目色摄人心魂,她那样看着他。她终是忍不住了,捋下那对玉镯,顺着桌布的下沿缓缓滑下,骨碌碌地滚落在他脚下。
是极好的寒玉。那年月里,她惧热,他便寻遍了上海滩,用这千年寒玉为她兑了这样一副玉镯。
他弯腰的瞬间,她看着他风度翩翩一呼百应,垂首觑见了苍凉,变的终究不是他。是这凉凉世情。
就在那一刻,偷梁换柱。
她是要走的,那么换种方式,又何妨?眼角滑过了一滴清泪。
是的,她反悔了。她亲手溶下了那枚碧色丹,可是她终是反悔了。
他抬起了头,递给她捡起的那副玉镯,觑见了她灼灼的泪光。
“还是要走?”他温柔一如往昔。
她轻轻“嗯”了一声,再不敢答话。她的手微微地抖动,在触到寒玉镯的那一瞬间,又生生地缩了回来。楚惜,这玉,太凉。
他不说话。单手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她亦不答言,终是也缓缓地举起了酒杯。
一饮而尽。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那么,来生见,来生见。
他的声音沉沉落下,隔了那么厚重的光影。“你的目的,是查出杀害云羿的凶手,凶手未见,你却要离开,李小姐,是不是……”
“我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他怔了怔,放下手中的杯子,道:“谁?”
“二爷不是早就承认杀了云羿么?”
尹楚惜抬眼望去,她早已满脸泪痕,真恨不能一手便将过去将她揽在怀里。
这女子何等聪明,他却不信,她已然洞悉了一切,便问:“你便是说说凶手来,说对了,去留随意。”
染香拈起香帕拂了拂泪水:“一样的光景,二爷难道忘了吗?那日,想必云羿也是与二爷一起,把酒言欢。”
这惊讶不小,她是知道了一切的,那么聪明的女子……他看着她的眼睛,便又故意激她:“你还是怀疑我。”
她面色惨白,看似很虚弱:“二爷……杀死云羿的凶手……不是人,是四个字。”
他没料到她会这样说,一时间竟不知怎样回应。只是看着她额头冒出的汗珠,心下疼痛不已。是的,这样的场景,与云羿如出一辙。
他侧身揽过她,低垂的羽睫挂着大滴泪珠,苍白的面容没有一丝血色,只有那抹淡淡云上的风情,俨然是四年前的梅子,黄时雨。
她凉色的瞳眸里含了温情脉脉,却掩不了哀哀的凄清,她忽而地开口道:“情深不寿,便是这四个字了。”
他蓦地一怔,苍郁的眼神便寂灭下去。
情深不寿。
终是逃不了这四个字。
她和云羿,都败在了这四个字上。染好的毒,在即将大功告成的那一刻,义无反顾地入了自己的腹。云羿是扶桑用毒高手,多年经过残酷的训练,若然不是自己,又有什么人能够伤得了?
生死攸关的一转念,郎君,换的只是一个杯子,却也换了妾命卿卿。
终是情深。
他的眼泪滑下滚落到染香手上,温温热热,竟是有些陌生了。他几是颤着音:“你跟她,一样,一样傻。”
傻丫头,傻云羿,她心疼那个傻乎乎叫着自己姐姐的丫头,再也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她疼得几是笑出了声,傻丫头,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背叛了全世界,为的只是,郎君安好。
就像四年前,义无反顾的出逃。
傻丫头,不要怕,姐姐马上来陪你了。
姐姐,姐姐。
她便听到了那样低低的叫声,影影绰绰,像婆娑的树影晃荡着怎么撩也撩不开。
手底的温热在慢慢传开,荡漾着漫过周身,他的手就那样紧紧握着她的,力道一阵紧过一阵。他的声音焦急而温柔:“再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云羿,帮她,帮她。”
她是听错了么?
他在叫云羿,云羿!
她仿佛闻到了那阵熟悉的百合花的淡淡味道,那柔柔的味儿包围了她全身,焦急的声音萦萦在耳:“姐姐,姐姐,撑一下,撑一下就好了。”
有人为她熟练的扎针,就好像在东瀛时受了伤那样……疗伤……不,不可能的,怎么会是云羿,她已经死了,死了。
妈妈……妈妈……她看到了妈妈,十几年来从未出现在梦中的母亲……是船……还有……海……好多人……有烟……漫天都是呛人的烟雾……云羿……不要怕……不要……不要杀妈妈……
“姐姐!姐姐!!”
是焦急的叫声!云羿,不要怕,姐姐在,云羿,他们杀了妈妈……
云羿!云羿!
“姐姐!姐姐……”有人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她微微地睁开了眼,好……熟悉的感觉。
“姐姐,没事了,碧色丹的毒消了。”
那女子的影子看不真切,分明就像是云羿。
他的声音让人踏实沉静:“梅子,不要紧,已经没事了,你看,是云羿,云羿和你,都活着,没有人会杀你。”
尹楚惜的声音。他终于……还是叫着她,梅子。
染香睁开了眼睛。重重的迷雾自眼底散去,无边的寒冷一波一波地涌上来。她强撑着身子,腹中先时疼痛如排山倒海,此时依然平复了很多。
他又将她紧紧搂住。
她动弹不得,深深慕恋着这样淡然的温暖。只是,有些事情,自己必须去做个了解。云羿死亡之谜已然解开,那么自己便是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
柳生,这个游戏,好玩吗?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们?
染香撑着虚弱的身子,意欲挣脱眼前这个男子的温暖,他把她按住,那股强势的力道霸气而倔强。
“你,什么都想起来了,对吗?”
什么?他在说什么?!染香定定地看着他温软如玉的眼睛,这样深邃了然一切的眼神里,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
他到底知道多少?十里洋场的上海王,是不是,一直以来,都是自己低估了他?
那么,刚才的一切,都不是做梦,对吗?那么,刚才……真的是云羿吗?
“你身子弱,不要说话,听我说。”他的声音煞是好听,染香忽觉自己的精神气都被收束放尽,他的眼睛,像极了夜空里的星星。
“你为何一直屈就自己?我真的那么可怕?让你一躲再躲?就像现在,你可以……那样大的牺牲……而今,你已然想起了儿时的事,我们之间便再无隔阂了,我只希望你,从今往后,不要再离开一步……”
“数月前,云羿跟你一样,接受了刺杀我的任务,跟你一样,用的是碧色前骨毒,跟你一样,换去了有毒的杯子,跟你一样,倒在了我的怀里……”
染香泪如泉涌,唯独不同的,恐怕就是,这样的痴情,许错了人。这个傻丫头。
“云羿,她……她……”她依然记得那个在昏迷中不断唤她的女子,此时的她,是安然无恙的,那么,她的云羿,也必然能化险为夷,是吗?
她在心里低低地问自己,尹楚惜似是看出了她的心事:“她没事,她……”随即便挥了挥手,墙角一个女子走了过来。
染香心头一震,是秀秀!
那女子紧紧握着染香的手,声音哽咽不能语:“姐姐……姐姐……是我……”
是了!扶桑秘术易容……云羿亦是个中高手。
“姐姐,那天二爷被刺,用沅香凉茶和梅花三弄护住二爷心脉的人,也是我。”
染香再不能忍着,伸手推开了尹楚惜,便与云羿相拥而泣!
那样的云淡风轻,那样的波澜不惊,除了云羿,还有谁能混在她身边心有二处而未被察觉。现在想来,那日压着的那张字条上,深深切切地叮嘱她要小心多娜夫人,也定是云羿所为,身在暗处,俨然洞悉了一切,护得唯一的亲人周全,亦是云羿心中所愿,生生不相离。
染香突然惊觉!她想起了一切!那么云羿呢?自己又怎么向云羿开口呢?
碧色前骨毒,她分明是换过了那杯有毒的酒,那样烈性的毒,自己又何以全身而退?
云羿轻轻替染香理好散了的秀发,轻轻说道:“姐姐已然无恙,其实……这都是二爷的意思……”
染香闻言更是惊讶,只不敢再看尹楚惜,愣愣地盯着云羿好些时候。
云羿又道:“姐姐想是不会忘了,碧色前骨毒毒性之剧,中此毒者,本无生人。你我能够逃过一劫,实在是……天意使然。”
染香此时愈发摸不着头脑,这确实是她疑惑的愿意,碧色前骨毒,从来没有人能够沾惹这毒依然活着的,况且依柳生的脾性,又岂会给尹楚惜半分逃生机会?
云羿轻轻地在染香身后塞了个靠枕,又继续说道:“吞下碧色丹,我们本是没命了,只这碧色前骨毒天地不惧,只惧毒性相克,那日我与姐姐今日一样,喝下毒酒,以为一了百了,姐姐,我是真的不愿活呀……这样的日子……”云羿叹了口气,眼中夹着从来没有过的愁思。下半截的话染香已是知道的,云羿慕恋尹楚惜,甘愿为他付出性命,却只能是一辈子的敌人,半截愁肠,落的又岂止相思泪?
天意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