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阳郡紧挨云都,距荷风城有着千里之遥。
宁轻书与明莞纵马狂奔,日夜兼程,终于在两个月后抵达了定阳郡的首府千河城。
本来瑾儿是奉慕容玺之命要跟随明莞一起去定阳的,但是明莞嫌多带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头很麻烦,便将她打发走了。
此时已是寒冬,这个季节荷风城应该已经落雪了。然而在千河城,却还是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两人随便找了一家小店坐了下来,宁轻书招呼小二过来点了两碗热乎的馄饨。
“侍郎……”明莞开口道:“侍郎好像很熟悉这里。”
宁轻书笑了笑,将脸凑近明莞,低声道:“出门在外,还需低调,先生还是叫我轻书罢。”
“轻书……”明莞轻轻念了一声,然后对着宁轻书笑道:“那……轻书……你叫我莞儿吧。”
宁轻书面色微红,过了片刻,才小声憋出一声“莞儿”。
气氛顿时有些微妙。
“客官,您二位的馄饨好了,请慢用!”小二端着两碗冒着热气的馄饨适时走了过来,高声吆喝道。
“咳咳,馄饨来了,你尝尝……”宁轻书指着面前热气腾腾地馄饨,不自在地说道。
明莞掩嘴轻笑:“轻书以前来过这里?”
“从小在云都长大的,前几年才回的荷风城。”
“云都?”明莞吃着馄饨,一脸疑惑:“我一直以为你是在荷风城长大的!”
“幼时家族蒙冤,承蒙平王殿下相救,悄悄送至云都,方才苟活至今。”不知怎的,宁轻书一直不愿提及的往事,此时竟想告知眼前的这个女子。
“宁轻书,当你踏进荷风城之后,在任何人面前不得提起你的身世,包括我。”宁轻书正要和盘托出自己的身份时,突然想起慕容玺的告诫,“你需记住,你是云都本地人,你,你的父母,甚至你的祖辈,以往都从未踏足过荷风城。”
明莞虽然听着有些糊涂,但看到宁轻书脸色不断变化,便识趣道:“轻书既然有难言之隐,其余便不说了罢。我们先想想见了定阳王后该如何行事,一定要完成殿下的嘱托。”
沉默了片刻,宁轻书突然开口道:“莞儿的占星术出神入化,我以为莞儿能洞悉一切。”
“噗,你以为我是秋山氏的人吗?我虽精通星象,但离洞悉一切还差得远呢。”明莞忍不住笑道:“在我带你找慕容姑娘骨灰的前一天,我接到了殿下的来信,信中说明了一切。”
“啊?原来如此……”宁轻书随即明白过来,那晚明莞是在故意忽悠自己呢。
“哈哈,想不到你真的信了!”
“哎……你这个……小机灵鬼……”
走出小店后,两人在千河城的街上闲逛了许久后,终于来到了定阳王府门口。
出乎二人意料的是,定阳王府今日张灯结彩,看起来很是热闹。
明莞率先走到门口,跟守门的家丁攀谈起来。
“那个……大哥……请问下……今天王府是有什么喜事吗?”
“你们是外地来的吧?你们有所不知,今日是我们府的三姑娘出嫁之日呢!”家丁看起来很高兴,不免多说了两句:“王爷特意下令,凡定阳郡之人都可以进来喝杯喜酒。”
“三姑娘?”明莞有些不解,为何王爷的女儿被唤做姑娘。
宁轻书赶紧上前将明莞拉到一旁,悄悄说道:“根据皇家规矩,只有定阳王正妃所出才能被皇室赐予封号,看来这三姑娘应该是某个侧室之女。”
“今日定阳王府大喜,正是我们进府见定阳王的好机会。”
“哎!你们两个外地人,在王府门口嘀嘀咕咕个什么呢?”家丁皱了皱眉,总感觉这两人鬼鬼祟祟的。
宁轻书见状走了过去,对着家丁客气地拱了拱手,道:“我二人长途跋涉是为见定阳王而来,望大哥通传。”
“专门来见我们家王爷的?”家丁狐疑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荷风城。”
“什……什么……荷……荷风城!”听到荷风城三个字,王府门口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阿丁,怎么了?”温柔的声音传了过来,随即从门内走出了一个身着大红外袍的中年女人。
那个家丁快步走到女人面前,一脸恐惧地指着宁轻书和明莞,结巴道:“王……王妃……他……他们……他们是从……从……荷风城……来的……说……说是……要见王爷!”
女人听到“荷风城”三个字,脸色突然变了,一脸铁青地看着他两人道:“你……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来找王爷!”
宁轻书对着女人弯腰行礼道:“想必这位就是定阳王妃吧,在下宁轻书,路过千河城,特意来看望定阳王,劳烦王妃行个方便。”
“宁轻书?礼部侍郎宁轻书?你是太子的人。”
“正是。”
女人的脸色逐渐恢复正常,叹了一口气,镇定道:“我可以带你去见王爷,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王妃但说无妨。”
“今日是三姑娘的喜宴,无论如何你们都不能破坏。”自从华裳走后,三姑娘便成了自己唯一的寄托,好不容易盼到她出嫁,千万不能再出任何差池。
宁轻书一脸坦然道:“那是自然,轻书和莞儿都不是这样的人。”
“莞儿……”定阳王妃看向明莞,不由想到,要是华裳还活着,也该跟面前这个姑娘一样大了吧。
定阳王府的书房内,定阳王慕容凛正乐呵呵地命人将自己画了大半年准备在今日送给三女儿的画装裱起来。
管家匆匆跑进来,附耳对他说了几句,他瞬间脸色大变。吩咐下人好好装裱之后,便大步流星地往会客的流云厅走去。
慕容凛飞快走进流云厅,屏退了左右并关上了大门。
定阳王妃华氏一见慕容凛走了进来,就站起身来准备出去继续操持三姑娘的婚事。
“王妃不留下听听?关于华裳郡主的事……”宁轻书突然开口道。
“华裳郡主”四个字仿若一记惊雷炸在慕容凛和华氏的心上。
华氏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向宁轻书,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颤抖着道:“宁侍郎……你……你说什么……”
慕容凛也睁大了眼,看向宁轻书道:“宁侍郎是知道我儿的下落了吗……”
宁轻书点了点头,然后从明莞背上的包裹中拿出一个白玉罐子,递给慕容凛,轻声道:“如今华裳郡主也算是魂归故里了,王爷和王妃节哀。”
华氏不敢相信地指着白玉罐子,满面泪痕道:“你……你说什么,这里面装的是华裳?”
“宁侍郎……这是真的吗……”慕容凛颤抖着接过罐子,声音嘶哑地问道。
虽然早就知道自己唯一的嫡女在十几年前就已经遇难了,早就认命地不去寻她的尸骨了,但是如今宁轻书带着华裳的骨灰前来,轻易地便勾起了慕容凛隐藏多年的仇恨。
华氏在得知华裳遇难之后,日日以泪洗面,不食五谷,瘦的皮包骨头,差点就跟着华裳去了。
幸好当时的侍妾英娘适时生下一个女婴,英娘心善,女婴出生才一日便命自己的贴身丫鬟将她强行送到华氏身边。随着女婴一天天长大,华氏也一天天振作起来,待她犹如亲生。在女婴周岁宴上,华氏亲自为她取名为念,自此定阳郡所有百姓都知道三姑娘慕容念是王妃的心头肉,所有定阳的贵族男子都以求娶三姑娘为目标。
“这么多年过去了,想不到在念儿成婚这日,竟然……竟然……我的华裳啊……”华氏崩溃地跌坐在地,心痛如绞。
华裳一出生便被封了郡主,连百日都未过便被作为质子送去了荷风城,每年上元节的时候方才能团圆片刻,华氏一直都觉得愧对于她。想不到自己在千里之外的定阳憧憬跟华裳团聚的时刻时,传来的却是她的污名和死讯。
“千真万确,是孟丞相悄悄将郡主的遗体收殓,火化后装入此瓶,埋入明山脚下的。”宁轻书的声音拉回了慕容凛和华氏的思绪:“至于我这次携郡主骨灰前来,实是有事与王爷相商。”
“想让我与太子结盟,共同对付平王?”慕容凛满眼通红地盯着宁轻书,冷笑道。
宁轻书摇了摇头,从胸前衣服中取出一封信,递给慕容凛:“这封信王爷看后无论答复为何,请务必保密并销毁。轻书今夜将启程前往云都,若是王爷答应了,便来云都找我。一周后,我便回荷风城复命。”
慕容凛接过信,打开扫了一眼,当看到落款上书写着“侄儿慕容玺”五个大字时,不免有些不可思议。
“宁侍郎……你!”
“嘘……王爷,隔墙有耳。”宁轻书笑道:“不知轻书能否留在王府喝完这杯喜酒再走?”
“侍郎随意。”
“那就多谢王爷和王妃了,我们就不打扰了。”宁轻书说完,拉着明莞一起对着那两人行了礼后便走了出去。
宁轻书和明莞在云都等了三日,慕容凛都未出现。
百无聊赖之际,宁轻书便带着明莞来到了海边。
“轻书,你不是说云都东面跟东海国接壤吗?可这里分明是海啊……”明莞看着眼前浩瀚的大海,困惑不已。爹爹小时候跟她讲过,他们生活的世界分为五方,自己生活的中方是有着千年文明的中渝国,北方的北漠是分散的部落,南方的南夷是未开化的蛮族,东方是神秘的海上部族,而西方则是一片混沌的未知。
她一直认为海上部族便是生活在海边的人……
宁轻书面朝大海,双手背在身后,轻轻闭着双眼享受着片刻的安宁。
从小,只要在这片海边,无论初时心情多么焦躁烦闷,最后都会归于宁静。
“这片海,叫天星海,海上有个宫殿,叫星辰宫,是东海皇族的居所。”宁轻书缓缓说道。
明莞看向宁轻书,似笑非笑道:“你去过星辰宫吗?”
“去过。”
“啊?”明莞有些意外。
古籍《五方志》中关于星辰宫的记载仅有寥寥数笔:“东边海上,出宫殿,日月之下,宛若星辰,是为一方居所,非族人勿见。”
传闻不是东海国之人连见都未必能见到的星辰宫,宁轻书竟敢大言不惭地说他去过。
宁轻书确实去过,而且还拿到了传说中东海贵族的贴身之物——魂珠。
犹记那是多年前的一个黄昏,九岁的宁轻书因为不想学习而被嬷嬷责罚,负气前往海边。
宁轻书一边埋怨着嬷嬷的苛刻,一边又想到宁府覆灭的那日的悲惨。越想越感觉悲凉,竟然有了跳海轻生的念头。
正当他缓缓往海中走去的时候,一声娇呵在耳边响起:“嘿,你干什么!”
话音未落,声音的主人便到了宁轻书身旁,拉着他就往岸边跑去。
“你要跳海?”说话的是一个身着浅蓝色薄纱衣裙,扎着丸子头,看起来像是六七岁模样的少女。
少女围着他转了一圈,然后用手托着脸,盯着宁轻书道:“喂,你有什么想不开的要跳海?”
宁轻书看着她,愈发郁闷,大声吼道:“我就是不想活了,你管我作甚?”
“你这人怎么回事,恩将仇报啊?我是看你长得清秀,才想阻止你的。不领情便不领情罢,凶我干嘛?”少女的脾气看起来不是很好,竟也跟着吼道。
宁轻书被少女这一嗓子吓住了,毕竟以往在中渝国,尤其是到了云都后,都从未见过这样泼辣的女子。
“你……”
“我什么我,白费我一番好心,哼!”少女对着宁轻书翻了个白眼。
宁轻书怔怔地看向她,终于低下了头,小声道:“对不起……”
少女仿佛料到了他会道歉,一脸大度道:“这就好了嘛,你跟我说说你为什么想不开,说不定我可以帮你呢。”
“我……”宁轻书压根没想着她能帮他什么,但是此刻有个人说说话排解心中的郁结也是好的。
当时的宁轻书并没有多想,竟然就这样跟一个来路不明的少女道出了自己的身世。
“后来呢?后来她就带你去了星辰宫?”明莞对宁轻书说的这个故事很感兴趣。
宁轻书看向遥远的海面,思绪万千:“后来她带我去了星辰宫,我从未见过那样美丽的宫殿。”
“分别之时,她把她的魂珠留给了我,并约定了十五年后再见。”
“那你的魂珠呢?带在身上了吗?
“被殿下搜刮走了,就在他们去边南前不久。”宁轻书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该在平王府内把玩魂珠的。”
既然有实物在,那宁轻书说的多半是真的了,如此明莞便不再怀疑他是将梦境混为现实了。
回去的路上,明莞问宁轻书那个少女的名字或者其他信息,想试试帮她找到那个人。
可是宁轻书除了记得那天发生的事情,其余就一概不知了。
要不是有魂珠在,宁轻书真就觉得自己那天是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