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内的声响渐渐变得越来越弱。城门那方洞天里,已经许久没有人经过了,目之所及的更远处,唯有黑压压的人影不知在朝何处涌动。
城门上方雕刻的“夜城”两个大字,在彻底放晴后的天色下也变得无比清晰。分明黑黢黢的斑驳字体,却在这一刻仿佛镀上了金箔一般。
周围的人潮已散进城去,唯一还留在城外的,不过语兮靖承等他们四人罢了。
钟鸣收剑入鞘,伸手将语兮扶了起来。
那边靖承考虑再三,明明已经蹲下了身,却还是没有出手将烈缅扶起来。
“师父,你的伤不宜走动。待会儿祁轩回来,我们再......”
烈缅一手落在身前的靖承肩上,摇了摇头,便使力想要自行起身。
靖承忽然成了烈缅起身的助力,考虑他的伤势一时也不便移身退开。
钟鸣转首看了眼虽有些摇晃,但到底站好的语兮,忙撤手跨步,弯腰将烈缅架了起来。
语兮看着烈将军倔强的模样,忽然就明白过来明明应该受制牢中的他,为何会出现在冲突最重的城楼上。
只是......烈舞呢?
起身的靖承看着皱眉的语兮,不知她在想什么,只好淡淡的笑了笑,“夫人,我们该回去了。”
语兮转眸看着只是衣袖和下摆有些脏乱的靖承,抬步正要靠近,那经历动荡的双腿这才开始有了麻木的反应。一个踉跄,竟差点再次跌倒。
靖承横步伸手,却被径自用手撑住膝盖以稳住身形的语兮避开。诧异的看向拒绝的女子,就见她缓缓直起身子,随后扯下了她身上男人的外衫扔给自己。
语兮扬手整理着发髻和散落的青丝,闭眸深呼吸,掩住腕间的勒痕,继而快步朝已有兵士重新驻守的城门而去。
钟鸣看着擦身而过的女子的背影,心中还来不及叹息,就听大半个身子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的师父微微一叹,“果然......”
城内靠近城门的地方,还有不少士兵正在清扫战场。尸体,血泊,断剑,这些无法从视线里避开的一切,都叫嚣在语兮所有的感官里。
她第一次亲眼看到这样多的生命在自己面前陨落,第一次真正体会到皇权争斗的血腥。她知道,这些无可避免,但她真的很难仅凭这些说服自己忽略那些真实。
更远的地方,有被释放后聚齐起来的百姓。分明也有人是害怕的,但对他们而言,劫后余生,与亲人团聚,远远盖过了人生来该有的怜悯和同情。
他们只知道,叶参将他们囚禁,不仅少粮缺水,还妄图以他们的性命,威胁回城的燕平侯及大军缴械投降。
他们不会知道这背后有过怎样的博弈,他们只是那最不知情的受害者罢了。
祁轩自府衙里出来,身后跟着那些夜城原本的守卫。他们曾是整个夜城最有战力的人,所以叶参将他们缴械之后,一直关押在府衙自身的牢内。
此刻重见天日,瘦削而蜡黄的脸上,满是兴奋和愤慨。方踏出府衙,便顾不得还咕咕直叫的肚子,转而投入到清理工作中去。他们缺席了这一役,但并不代表他们就不会尽职尽责。
祁轩立在台阶上侧首和玄明说了几句,黑眸划过自各个方向越聚越多的百姓,手微抬,才要说话,就听左侧一个步履匆匆,气息不稳的人自远处走来。
百姓们方从各自的喜悦中回神,仰头看着那个不着银甲,腰间一柄佩剑,衣袂微扬,英姿飒爽的男人。那是他们或熟悉或耳闻的燕平侯,更是他们如今的救命恩人。
恩人似乎正要说些什么,但却忽而转首移开了原本看向他们的目光。然后那道身影就直接从高阶上跃下,快步到了众人右侧某个被他挡去轮廓的人面前。
语兮只觉眼前有黑影一晃,顿住脚步才要退离,按在胸口的手就被一个温暖的手掌包裹。她抬眸看着他,片刻,才缓缓笑了笑。轻轻一挣,自他面前横步而出,将自己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百姓们只看到一个在今日分外艳红的身影从恩人的所在之处闪了出来。侧影纤细,颈间不知为何缠着些发红的东西,随后只见她叠手在前,一席大礼毫不怠慢的对恩人施了下去。
“妾身......恭迎......侯爷回城。夜城无虞,侯爷......万福。”
断断续续的一句话,轻幽幽地飘散开来,带着不知为何的撕扯一般的刺耳。
百姓们尚在不解,就见那还未起身的女子嘴角咳出血来。
黑眸瞳仁微缩,祁轩慌忙倾身劝道,“快别说了,你的伤还......”
“妾身......没事。”
本被强行咽下的血腥气,在这一句固执追加的话音后越发不可收拾。
语兮只觉得眼前发黑,牙关被温热的液体包裹。本已止住血的脖颈被风吹得好似冬夜里忘了披衣般透凉。她的唇抿成一线,扬手随意的擦去方才溢出的那点血迹,撑起身子,转眸看着那些因为担忧而靠过来的百姓。
百姓当中从宣城过来的那些人虽对燕平侯心存感激,但却远不比夜城当地的百姓熟悉他的为人。可语兮这样一个与他们共同经历一切的“梅夫人”就不一样了。
看着她带伤还要规规矩矩的向燕平侯见礼,他们不由就觉得,能让她如此的夫君,也必不只是个光会打仗杀敌的粗俗之辈。
一时间,纵有参差,但百姓们都向二人行礼拜下。
祁轩转眸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没有多少受人敬仰的欣悦,反倒是将注意力都聚在了身侧这次明显是在强撑的人身上。
没有一个百姓知道语兮的状态已是在强自维持,他们只是想尽可能真诚的表达自己的谢意。他们没什么能用以感谢的,但至少礼制还是可以做到的。
男人的颊边挂着浅淡的笑意,若是女子不在这儿,他或许还有心思打理战后事务。可眼下,他只想让她去休息,而不是陪着自己,耽误她的身子。
况且靖承会任由她独自过来,难道师父那边......
忽然,祁轩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人极轻微的扯了扯。自思绪里抽离的祁轩还未侧首,身子已经倾身向侧,将那个终究支撑不住的人儿揽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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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况怎么样?”
靖承收回拿脉的手,转眸看向祁轩,摇了摇头,“不太乐观。”
黑眸转首扫视周围,前两日破城时还一脸希冀,重现活力的百姓,如今一个个无力的歪靠在屋檐下或背阴处。他们不是胜了吗?为什么还会是如今这般景象?
靖承重新站起身,看着街道各处不复生气的百姓,“叶参呢?还没抓到?”
祁轩握手成拳,眼神蓦地阴鹜下来,并不开口。
靖承了然,也不再多问,只是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既然大部分人都出现了这种虚脱一般的迹象,为何偏偏师父和你夫人的脉象却没有这种反应?就好像,他们经历的压根不是同一件事儿。”
“既然提到此事......”祁轩转首看向靖承,“师父那样的外伤都已然苏醒,为何......”
“侯爷。”钟鸣自远处大步急奔靠近,看向靖承道了句“先生”,继而转回祁轩,“夫人方才醒了。”
黑眸中忽然闪过一丝毫不掩藏的光亮,也不向靖承交代,抬步已是朝府衙走去。
留下的两人稍一对视,心知肚明的也没再说什么。正要也出发回府衙,思虑的靖承忽而顿住脚步,“钟鸣,你去把品铭叫到师父房里来,我有话问他。”
......
语兮斜靠在床帏上,望着房里熟悉的摆设,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听品铭说自己睡了两日,加上之前去了叶府的那晚,分明也没有多久,可总觉得已经很久没在这房里待过了。
语兮闭了闭眼,片刻睁开,复又闭上。如此反复,直到那道身影毫不客气的闯了进来。
祁轩看着靠在床帏的女子,忽然就变得有些犹豫。脚步踌躇不前,不太确定清醒的她,在这个没有旁人,无需配合的当下,会用怎样的态度对待自己。
语兮转眸看着男人,没有笑,也没有任何其他的表情。只是末了,朝着他停驻的方向,微微仰头抚了抚脖上的绷带。
男人的黑眸微微眯起,没再迟疑,举步走近,“伤口已经处理过,暂时会有些不适。你也别太在意,过段时间就好了。”说着拉下她按在颈间的手。
男人没有就此放手,女子便微垂着眸任由他握着。一个无力去问,一个不知从何说起。直到品铭将一直备着的羊奶端进来,两人依旧是各据榻边一方,继续无言的面对面。
品铭不敢打扰,才放下托盘,正欲退出,钟鸣便扣响房门进了来。
深感气氛有异,钟鸣却也不能直接将品铭带走。行礼之后说明来意,扫了眼只是微微抬了抬眸子的语兮,转而看向男人,等候他的允准。
祁轩自然知道,靖承会寻品铭问话,肯定是有什么事儿需要确认。当下也不准备反对,只是那被他握住后就沉寂的手终于有反应的动了动。
男人转首看去,就见女子微蹙着眉。想了想,“你要去看看师父吗?”
语兮没有说话,但确实点了点头。
祁轩的心情似乎好起来一些,弯腰帮语兮穿上绣花鞋,却没等她站起身,便伸手抄进她的膝窝,扫了眼她有些意外但又不至特别意外的神色,转身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