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初春夜短,黎明提前到来,沉沉暮霭消散在山林间、原野间、溪水间,鸟鸣幽咽又辗转清脆打破清晨原有的寂静,灰蒙蒙的天边逐渐升起新鲜朝阳,洒下清澈红霞,晨光熹微。
红霞自天际落在打着哈欠舒伸懒腰活动筋骨的牧霖脸上,微风拂起,将他随意扎在脑后的凌乱长发弄的更加凌乱,随手抚摸下束在手腕间的粗布长衫袖口,上面有个大大的补丁,被密集巧妙的针线编织成一朵花儿形状,从而掩饰住破洞的尴尬。
但伴随着常日拉弓和挥舞棍棒破铁剑,那些缜密的线条又有崩裂的痕迹,炸起的毛毛线条却如花蕊,开在其间,反倒更加好看。
不一会儿,依依从房间走出,左手拿着把弓弦细如蛛丝的黄桃木弓,背后背着载满羽箭的箭筒,右手拎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厚重破铁剑拖拖拉拉来到牧霖跟前。
“都说多少遍了那破铁剑锈的连木头都砍不断,还拎它出来作甚!”
牧霖看向破铁锈剑,幽怨的对依依说道:“若不是老爷子非当那是宝贝我早就把它给扔了。”
依依顿时不满开口反驳,白眼珠子滑溜一转:“你咋就这么倔嘞,爷爷都说打猎砍柴时让你带上你就带上,再说嫌重又不是你拎着。”
牧霖唏嘘一番,嘟囔着嘴。老爷子在破烂堆里捡来的锈迹斑斑的铁剑,锈的如同不规则贴在上面的红色鳞片,左一块右一块,更确切说就是一条伤痕累累的青鱼周身掉了大片大片的鳞甲,残缺不堪。
他不是没打磨过,反而每天都要磨上一遍,可那些斑驳的淡红色铁锈无论怎样打磨都磨不去,剑刃也是豁豁牙牙,砍柴钝的不行,拎着更是嫌重。
抱怨过后牧霖也没多说什么,回身摆手喊道:“老爷子,我和依依出门了,您在家好生歇着。”
一语过后又起一语,其中带着些许滋滋笑意:“泥鳅!走!刨食儿去!”
窝在厨房的泥鳅两只耳朵正棱棱竖起,扭起身子跨过门槛,一个飞跃稳稳跳到牧霖身侧,兴冲冲摇着半长不长的尾巴,就像赶牛用的粗草辫子在空中摆动。
牧霖肩头跨着黄桃木弓和哼哼小曲儿,依依吃力拎着破铁剑,身后跟上体格健硕的泥鳅,不急不缓出了篱笆院向暮山走去。
草屋里的老人透过半掩的门缝微微摆手送别,眼神中透过一丝不舍,随即嘴角却挂着欣慰笑意,对后辈的慈蔼宠爱之意涌出眼角,极不检点的老泪纵横,像是真的在道别。
……
出了篱笆院再次踏上那条阡陌小路,左边不远处是小溪,右手边不远处是一片田垄,荒夷干枯的庄稼只剩下茬,却依然被蝗虫糟蹋的不成样子。
十四年烽火,昭平国最有权势的骠骑将军常言之一役失利,粮仓被烧,军队屯粮早已消耗殆尽,怕失了颜面又怕皇上怪罪下来,便假拟圣旨到四处村庄搜刮粮草,这片田垄方才凄惨成这般。
从田垄间粒穗不剩的稻田里回神,依依扬起干瘦的小脸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牧霖开口悻悻说道:“今天再打不到狍子,米面都没得吃喱。”
“放心啦,今天有泥鳅在,老虎都能打来,还愁打不到狍子?”
牧霖拍拍他身侧的泥鳅,回应依依。
泥鳅听完自信仰头嗷呜吼了几声,尾巴摇动的更厉害,因为摇的太厉害,所以显得屁股扭动的弧度也大了起来,一摆一摆就像宫里那些走妖艳步子给皇上看的丽妃们,翘臀撅的老高。
不过泥鳅可不是什么丽妃佳人,它只是太过高兴牧霖这样夸它,它只是个好大喜功的孩子,它只是想在人前展现出自己是独鹤鸡群的那只鹤。
由于一场扭屁股而引发的欢笑悠扬传开,说说笑笑越过田垄,穿过几簇杂乱无章的灌木丛,一片荒草较深的原野映入眼帘。
荒草没过小腿还要多,一些野兔伏在草地里啃食着草根,初春时节花也正开,便有许多鸟儿蜂儿蝶儿在丛间采食花蜜。
牧霖从肩头取下弓箭,摆手示意依依蹲下,双眼开始捕捉四周任何风吹草动,常年打猎而衍生的一连贯动作随意自然展现出来。
伸手扒开草丛观察泥土地上一些动物的脚印,分辨出哪些是兔子留下的,哪些是狍子留下的,甚至连老狼的脚印都分的清清楚楚。
慢慢移动身体观察草茎倾斜趋势以及分裂程度,几撮毫毛入眼后,牧霖心头一喜,暗叹今天撞到好运了,刚来不久便发现了狍子新留下的种种痕迹。
如此谨慎,不是他想刻意这么做,是因为暮山的狍子实在太精,警惕心太强,十几年下来傻狍子也被牧霖训聪明了。
沿着痕迹慢慢移动过去,因为泥鳅身躯过于高大,不得不岔开四条腿别扭的爬下,四条腿像船桨一样扒拉着地前行,又像长了四条腿的巨大型爬虫,惹得牧霖和依依差点笑出声来。
半蹲半爬前进几十米远后,果不其然,不出牧霖意料,一只狍子正在原野中间的小水沟边低头饮水,还时不时抬头警惕四周有没有天敌出没,或者说——牧霖出没。
手紧紧抓着草根,牧霖更是紧紧咬着牙根,目光透过层层草缝落在那只屁股有块黑斑的狍子身上,眼睛里几欲喷出火来,如同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越来越靠近时,牧霖的身体也近乎贴地而行,依依身体瘦小,仍旧蹲着前行,看着趴在地上的牧霖和泥鳅,她掩嘴偷笑起来,如果她把袖子拿开,准能看到那白如嫩豆腐的牙齿!
牧霖对她翻了个白眼,随后转过头,神情紧张,额头上渗出点点细汗,瞳孔扩张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饮水的狍子。
在离水沟还有十米远时,牧霖扭曲身体趴在草丛里,手里的弓却早已搭上了三支羽箭,左肘顺势往后猛拉,直到弓与弦近乎拉成一个圆,他挤着左眼,倾斜脖子,瞄准狍子。
咻!咻!咻!
三支羽箭瞬间弹出,极其巧妙的擦过草缝径直向狍子射去。
破风声呜咽悲鸣,幽幽响起,羽箭犹如飞射的毒蛇,吐出蛇信,眨眼功夫便抵达狍子身前。
谁知那狍子异常机灵,在听到破风声时便欲转身撒腿,一扭身子巧而又巧躲过两道致命的羽箭,却终究没躲过中间那道飞影。
嗤!
一支羽箭直直射中狍子屁股上那块黑斑。
喃!
一道似乌鸦般喑哑,又似山羊般轻咩声彻天响起,惊起水沟边无数飞鸟,原本静谧安逸的草野瞬间乱成一团。
黑斑狍子扭着屁股一瘸一拐却也迅速跑开。
牧霖见势不妙,手撑住湿润的泥土,身子猛然一跃而起,随即伸指大喊道:“丫的!泥鳅!追!”
泥鳅闻声,咻的一闪,似乎比飞箭还要快,飞蹿几米高,在空中划出一条完美弧线,落地时卷起三两枯草,丝毫没有停滞,一路狂奔而去。
原野上,朝阳下,晨光中,泥鳅撒欢儿似的奔掠,健步如飞,三两下便追上狍子。
喃!
悲惨的响声再次于原野间回荡,余音缭绕。
听着那道悲惨凄鸣声,牧霖终于松了口气,抬手甩掉手指及掌心的泥土,用袖子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凉爽的春风拂过脸颊,格外舒适。
“咯咯咯。”
清脆甜美如银铃般的笑声从牧霖身后传来。
牧霖闻声回头,有些呆滞的看着身后的依依,不解她在笑什么。
“你与那狍子可是纠缠了整个冬天,哦不,还有半个春天,这得结多大仇恨呐,今天终于了了。”
依依微微抿嘴,随后吐着舌头继续俏皮说道:“牧霖跟一个狍子杠上了,整天嚷嚷着不死不休,想想都觉得好好笑呐。”
“小妮子你就会找我的难看,我这些年真是白疼你了!”
牧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两道如毛笔画下的浓眉挤在一起,没好气的看着依依。
呼呼呼。
没一会儿,狍子便被泥鳅叼着脖子,出现在视线种,傻狍子早已在其尖锐牙齿下断去生机。
来到牧霖身前,泥鳅松开嘴,摇晃着屁股在牧霖眼前活蹦乱跳,这次是真的在摇屁股,不是尾巴,以此用来展现自己的骄傲。
牧霖挤眼微笑,上齿咬着下唇,连连夸赞,对泥鳅竖起大拇指。
地上的狍子已经安息,屁股上那块黑斑里紧紧的锲着长长羽箭,牧霖走上前,弯腰一把拔出羽箭,锋利的箭头凝聚几丝殷红色血迹,蹲下身来在泥土上蹭蹭,箭头再次变得锋利无比,清冷折光。
他将羽箭收回背后的箭筒,伸手往那块黑斑上一拍叫道:“傻狍子终究是傻狍子,还能精过我不成?”
牧霖恬不知耻的嘲讽狍子两句,心中却有些诧异,普通狍子屁股上都是两撮白色绒毛,这只还真是个异类。
春风得意,再次吹起,在深草丛间迂回不止,仿佛要比牧霖还要得意。
牧霖将死狍子抗起,吃力的他直咧嘴,随后往泥鳅宽厚的夹背上一丢,对着依依说道:“狍子到手,咱们走!”
依依点头,随意盘在脑后的发髫在风中轻盈跳了跳。牧霖看着有些别扭,伸手挑了挑,认真严肃说道:“等有机会近了城,一定要给咱家妮子买个金玫瑰簪子!”
听到这句话,依依脸上洋溢出很少见的幸福感,仿佛眼睛里已经出现了带有玫瑰花纹,挂着玲珑翠珠的金簪子,闪闪发光。
两人各自带着不同的喜悦并肩前行,身后跟着泥鳅,不时传起轻灵的口哨声,在春风中飘荡。
天空中出现几朵乌云,掩盖住晨曦,似有春雨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