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霖看向遮阳的乌云,迈开腿加快脚步,窸窸窣窣踏草声变得有些急促。
穿过荒草原拨开灌木丛,待依依和泥鳅走出草原,他莫名其妙的回头望了一眼荒草原尽头的山林,确认并无任何异常后便头也不回转身离开。
离开田垄时,雨点已经稀稀疏疏自云层间落下,落在干燥的阡陌小路上,如同泼在宣纸上的淡墨,迅速绽放开,然后浸干。
牧霖极为不喜的将滴落在额头上三两雨点抹去,心中隐隐有些燥意,悄无声息的将他刚打到狍子的喜悦冲散。
春风携裹着细雨左倾右斜,在空中摇曳不定,连成无数条扭曲的细线落在雨滴所能触及的地方,发出乒乒乓乓声直直作响。
走到土路尽头,隐约可见那处篱笆院,牧霖脚步更加急促,似乎非常厌恶淅沥落雨所带来的潮湿感。
三间茅草屋越来越清晰,平时清寂无比的篱笆院内此时却围了数人,影影绰绰在屋里屋外一番翻砸搜索,一片狼藉。
突兀出现的这些人,让牧霖心中无尽的燥意喷发。
刹时,牧霖放开脚步大步奔跑,纵身一跃生生跳过篱笆栏,手中紧握弓箭,弦拉成满月状,对准离他最近的一人,脸色阴沉冷声呵道:“你们是什么人!”
院里的众人有些错愕,看到以迅雷之势出现在眼前的少年,随后有人戏谑调笑,眸光若刃:“天要下雨,人要杀人,我们自然是——杀人的人。”
那些人停下手头的动作,饶有兴趣的打量牧霖,但眼神中更多的是不屑。
嘭一声,篱笆栏被撞倒,泥鳅和依依随着牧霖的脚步迅速赶至,卷裹着低沉令人发指的奇异兽吼,站在牧霖身侧。
依依下意识往正中间的茅草屋望去,看到半掩着的木门她微白的脸瞬间沉下,变得更白,就像被涂上一层面粉。
“老爷子呢!”
牧霖把弓微抬,箭尖指着领头一人的粗糙脸颊,精确的对准他鼻尖上的两颗雀斑,扬起下颔,眼角余光暼过他别在腰间的朴刀,冷声大呵:“嘴虽比刀快,箭可比嘴快!”
“哈哈哈哈!”
领头人仰面大笑,由于常年握刀而生满老茧的手向后挥摆,招呼身后的兄弟,嘲讽道:“老子杀人无数,刀口何曾少过鲜血?我们的命可比箭硬!反倒是小娃娃你的命有多硬?”
话音刚落其身后数人不急不缓走来,共有七人,个个手持朴刀,面相凶恶,狰狞而笑。有几人身上披着残破甲衣,俨然是南国残余下的败兵,但此时却与强盗无二。
“你爷爷们在刀尖剑刃上摸打滚爬时还不知你在何处吃奶呢,被你们昭平国那些杂碎们欺负的心痒,正愁火没处发呢,正好你爷爷们想见点血,想杀杀人,刀痒手痒心痒!”
一个脸上挂着长长刀疤,从额头划过左眼延至脸颊的凶恶中年男子揉着下巴上的胡茬,用那仅剩的一只犹如凶狼般的眼睛盯着牧霖道:“那老头子早他娘的死透了!贱骨头一个,还他娘的给脸不要脸!真以为抹脖子很痛快?”
刀疤脸说时还不忘吐了口唾沫,又忽而眯眼望向牧霖身侧的依依,三角眼倒挤,当看到龇牙咧嘴面部狰狞的泥鳅时,右眼皮轻微跳动两下。
咯噔一声,牧霖的心猛然一沉,听到老爷子已经死了这句话,他的双眼瞬间变得通红,血丝如同弯曲缠绕的红线,将眼球环绕。
牧霖喑哑的嗓音此时显得格外难听,但也足以让院落里所有人都听到他嘴里吐出的一个字:
“死。”
随着这个字被吐出,牧霖不仅身体颤抖的厉害,捏着羽箭的手也在颤抖,紧绷的拇指和食指略微松开,羽箭比“死”字发出的要快,径直射向领头人的面门,穿破雨水却丝雨不沾。
因为速度够快,所以丝雨不沾。
悲鸣的箭啸破空声如孩提尖叫,格外刺耳,却没刺破鼻尖而入。铛!一声金属碰撞声传起,羽箭被领头人横起的朴刀挡住。
“你他娘的还真敢射!老子他妈剁了你!”
领头人甩了甩被震的发麻的手,破口大骂,下一刻转手横刀,举过头顶,丝毫不滞的向牧霖砍去。
刀刃破开空气即将抵达牧霖的头顶,甚至有一丝刀风惊动牧霖的发丝。
一旁蓄势已久的泥鳅健步而上,一口咬住那人举刀的胳膊,口中发出呜呜声如同在啃食骨肉,用力一扯,那人哪能承受这般力道,凄惨痛叫一声栽倒在地。
泥鳅边扯边退,嘶,先是衣袖破烂声响起,咔,那人肘部以下的关节竟被生生扯下!咕噜噜,半截胳膊以及掌心紧紧所握的朴刀在地上翻滚。
但这些声音无人听到,皆被惨叫声掩盖。
血水淙淙自断臂中喷涌而出,花朵般妖艳的鲜血迸溅满地都是,其人惊恐万分,哀嚎声响彻天际。
身后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怒目嗔视、咬牙切齿、怒发冲冠,嘴里叽叽歪歪叫骂声一片,挥刀群涌而来。
数把朴刀在空中无情挥舞,刀影耀光闪过牧霖的瞳孔,依依的泪珠,泥鳅的锐齿。
情急之下,牧霖从已经哭的梨花带雨的依依手中夺过那把破锈铁剑,随手将她掩在身后扯到泥鳅身旁,冷脸喑哑向那些令人恶心的嘴脸再道了一句:
“你都得死。”
声音喑哑却异常平静,几乎都在一个音调上没有任何起伏波动。
面对这些常年浴血奋战的南国兵士,他没有任何把握能将他们杀死,但愤怒已经掩盖了一切没有把握的把握。
牧霖经常嬉笑的脸上第二次透露出这种无比愤怒的表情,瞳孔瞪的极圆,横眉倒竖,气息紊乱而颤抖,显得格外狰狞,比俯瞰地上一切蝼蚁的黑云狰狞,比雪原里吃人的魔物狰狞,比此时张着腥风大口的泥鳅还要狰狞。
哒哒哒!
牧霖前跨两步,脚掌踏地声异常有节奏的响起,再前跨三步后抡起锈剑斜举过头顶,厚重的破铁剑压的他身体有些后倾,但借此才能挥出最大的力,惯性甩出,豁残又贴满红锈的剑身在空中划成一道完美弧线,向一把迎面而来的朴刀对撞而去。
哐啷!咔嚓!
两道婉转的声音几乎在一瞬间响起,但能清楚听出先后顺序。
平常砍不断木柴的锈剑与朴刀相互碰撞,发生了极为不可思议的事。
那看起来锃亮锋利厚重的朴刀竟然奇异断开,而锈剑却未停下,顺着未划满的弧线重重地落下,虽减弱几分速度,却毫无疑问仍旧可以破开头颅。
锈剑浅浅锲进朴刀后的头骨,鲜血染上红锈,再沿着红锈在剑身上流转,整把剑变得殷红无比,如同从红霞中抽出的一缕霞光,又如同毒蛇吐出的红信子,诡异而惊悚。
举刀与牧霖迎面相撞的人双眼极限突出,瞳孔扩张似要爆裂,一脸茫然又悔恨的看着牧霖,看着他手里的那把剑,感受死神微笑向自己走来,在茫然和悔恨中倒下,在不明所以中死去。
牧霖亦有些不解,但却容不得他有丝毫停滞,迅速跺脚从头骨中抽回锈剑一挥举起,猛的左挥右砍。
这与平日里砍柴不同。
因为刀太锈,砍柴时自然需要更大的力气,而此时剑够利,所以不怎么费力,挥剑时潇洒自如,染血的锈剑越是浸血越是锋利,越是锋利越是通红,越是通红越是嗜血。
紧随而至身畔的是独眼刀疤脸,牧霖借跑势往前屈下双膝,膝盖在地面上滑了数步,锈剑横截下刀疤脸的左腿,凄惨叫声从始至终从未断绝过,只是声音相叠加,传到了天上去,破开乌云,惊落了更多的淅沥落雨。
转身抬膝站立,一气呵成,牧霖身形变得诡异难测,一如某次山中打猎遇到虎豹的情形,转身横抽锈剑,勾腕将锈剑稳稳卡入对方胸口,巧妙避开坚硬肋骨,径直剖开刀疤脸的心脏。
反手一绞,将肋骨之下的心脏绞出朵花儿来。
健步如飞,小腿肌肉紧绷,牧霖脚尖点地,纵身跳起足有一人高,双手握住剑柄,面孔依旧狰狞,抬手向眼前一人疯狂砍去。
锈剑若风雨雷霆之势压落,所过之处,必定染血。
锈剑再次断开朴刀,从眼前一人的左肩倾斜劈下,几道闷哼声响起,偶尔能听到骨头断裂声……
一把锈迹斑斑,破的不能再破的剑在牧霖手中仿若被赋予了灵魂,又似恶鬼露出了獠牙。
人因愤怒而狰狞,剑因染血而狰狞,两者结合就像是来自地底最深处最让人恐惧惊悚的鬼魅,煞戾无比!
一旁守在依依身侧的泥鳅睁大虎眼露出狼牙,一眨不眨盯着举刀而来的一人,一发而上,如同撕咬狍子那般,撕碎了那人的喉咙,那人如同狍子挣扎那般,悻悻断去了气息,又如同拖拉着狍子那般,将那圆滚滚的头颅撕扯而下,滚到院里早已被掀翻的木桌旁重重撞上才停下。
这些南国兵士或是说土匪强盗马贼,纵使身经百战杀人如麻也不可能不触动,看着泥鳅而顿下脚步,面色惶恐。
他们不畏狼不畏虎,但此时面对这只长相似狼又似虎的猛兽,双腿有些发软,心头有些绝望。
泥鳅始终守在依依身侧,牧霖始终手挥锈剑如樵夫“砍柴”,不知何因这个少年此时挥剑杀人的身影异常冷漠,有种淡淡的无情,有种自在的潇洒,有种舞剑的畅快,与先前判若两人。
春雨照常淅淅沥沥落下,初春的雨水掺杂微微寒意,滴在依依身上,让她抱膝蜷缩在篱笆栏后,不时掉落圆滚滚的人头,嗅着腥臭的血雨,想起爷爷的脸颊,想起八年前那场屠村,颤抖的厉害。
她第二次经历失去家人的感觉,脆弱的心灵就像平静的湖面,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惊起阵阵涟漪。
一剑。
两剑。
三剑。
七剑。
十剑。
血花绽放在天际,小小少年不知哪来的力气或是戾气,这些人是怎样倒下的,牧霖又是怎样把他们砍倒的,他自己都不知道,只是把他们当做柴一通乱砍,只是砍的极不优雅,剩下一堆残骸断肢。
牧霖捂着不知何时被朴刀划破的肩膀,踏过肆意摆在院落里的尸身,一步步走向那扇半掩着的门,嘴唇微动,胸口的闷气燥意被吐出,面容再度恢复平静自然,轻声叫了句:“老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