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浸透了牧霖肩上那块粗布,沿胳膊滑到手腕,袖口那朵依依用针线所缝补的花儿变了颜色,当其完完全全被染红时,方才能看出布花形状是一朵秀雅红玫瑰。
很多人都喜欢红玫瑰,特别是那些打扮俏丽淡艳的娉婷女子,倜傥风流的雅秀书生,据说某些叫做刺客的人或是组织也别样喜欢。
血流的再多,红玫瑰开的再艳,牧霖却不曾看过一眼,只手推开半掩的房门,只见一个老人直棱棱坐在一张披满狼皮的卧榻上。
不止床单是用狼皮做的,被褥以及地毯亦是用狼皮做的,老人闭着眼睛安详的端坐在被褥上,清癯瘦弱的脸颊比依依还要瘦,甚至可以说是干枯,仿佛皮下没有血肉那般。
确实没有了鲜血,因为鲜血都从喉咙上一道极细的刀口流出,喷涌在狼皮被褥上,蔓延至地面,已经被风干凝固,刀口也早已结痂。
牧霖屈下双膝跪地,双手撑着地面,缓缓低下头,脑后凌乱的发丝越过发髫从肩头垂下,散在地面。
额头紧挨地面,双眸微润,牧霖想起幼时老爷子抱着自己笨拙的给自己喂饭的场景,想起老爷子带他去砍柴打猎的场景,想起去草木村换米面的场景……他额头于地面上抵得更紧。
凝视着那张十四年来始终挂着和蔼可亲微笑的脸,牧霖苦涩笑笑,似乎看明白那张苍老的笑脸下隐藏了什么,是对世界的仁慈,是对自己和依依的仁慈,也是对院外那些死尸的仁慈……
仁慈的人,始终不被这个世界善待。
晌午,乌云恹恹散去,淅沥落雨散去,天际重新撒下骄阳,炎炎红日将血腥味驱散去。
依依站在门外紧紧攥着小手不敢朝里面看,脸庞泪迹早已风干,脑后那随意盘起的发髫不知何时散落下来。一袭长发近乎垂至腰间,依稀可见有几朵水珠在乌黑亮丽的墨色发丝间来回蹿动。她抿了抿发干的嘴唇,伸手轻抚正在一旁哀鸣呜咽的泥鳅。
泥鳅不停用前爪摩擦地面,痛苦的呜呜哀鸣声此时更像狗叫,本来便不怎么好听的声音变得更加逆耳,它经常在空中高傲挥舞的尾巴也被悻悻夹起,眼神中有怒有悲,心中有伤有丧。
吱呀。
半掩的房门被全部推开,牧霖摇晃着身体走出来,脸色有些白皙,双唇亦是如此。
依依从袖筒里抽出玫瑰红色手帕上前,系在牧霖肩头或深或浅的伤口上,这才止住淙淙流出的鲜血。
看向依依想起昨晚老爷子于今日实现的那番话,理解了老爷子对世间万物的仁慈,牧霖有些释然,心头无名的怒火与悲伤散了些许,咽口唾沫牵强的洒然一笑,笑的不生硬反而格外温柔,抬手轻揉依依的脑袋。
“小妮子头发长的可真快,想想都一年多没剪过了呀。”
如同今日未曾发生过任何事,牧霖和往常一样平静自然道:“头发长了,还是盘起来好看些。”
说罢便伸手将依依的头发捋成一把,再分成两绺,认真而用心的盘了一个垂平髫,随手扯根布条稳稳扎上。
依依的头发向来都是牧霖扎的,小时候为了讨依依开心,他学了各样式儿的垂髫扎法,对这方面还颇有造诣。
如今也是,依依抹掉泪痕笑起来,虽然笑容里有些苦涩,但她笑的很是认真,因为牧霖好久没有给她扎过头发了,自己又不会扎,所以才整天拖着个如麻雀上下跳跃的发髫。
转眼看向院里纵横交错的尸体,牧霖吐了口唾沫,微微蹙眉。
“泥鳅,干活儿!”
……
离开小院找了棵粗壮老树放倒,截下两米多长,去掉树皮,凿空内部,无数次裁裁截截砍砍磨磨,终于做成一个筒状简易木棺。
做完这些天已经黑了,黑的很彻底,无星无月,将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下。
牧霖点燃火把插在一旁,找了把铁锄开始在院中央挖坑,泥土被他一点一点挖掘出,无数锄头下去,渐渐变大变深,直到足以放下那口筒状棺材方才停手。
挥袖抹掉汗水,喝完依依端来的茶水,牧霖进屋将老人佝偻的尸体背出,沉重脚步踏在腐朽的门槛上近乎坍塌。
抬腿迈出,感受着肩头传来的隐隐痛楚,他不由得一咧嘴,缓缓走向木棺,配合着泥鳅和依依花费许长时间才将老人的尸体安稳放置在木棺中。
注目凝视老人依旧面带和蔼微笑又褶皱的脸颊,迟迟不肯合棺,仿佛要把那抹微笑烙印在瞳孔中,烙印在心中,再烙印在回忆中。
依依向牧霖身侧靠了靠,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其他原因,身体微微有些颤抖,颤抖的小手探出衣袖,紧紧握住牧霖的手。
感受到手心传来的轻颤,牧霖抬手合棺,伸出脚用鞋尖轻触两下泥鳅正在与地面相互摩擦的前爪,紧了紧手心里那只小手,强颜欢笑道:
“老爷子自在,去天上快活也是这些天他常念叨的事儿,咱们就祈求他在那边儿活的更自在。”
来回转头,牧霖将自己的那份感伤压下心头,却示意依依和泥鳅别那么感伤。
普通人死了,自然就是死了,一堆枯骨在棺,经年后化为一抔黄土,于地底长眠。永远没有修行者长命。
牧霖不过是自我安慰以及安慰依依泥鳅才说出这些话。
又费了好些力气才将木棺平稳放进坑里,开始掩土,极其用心将其填平,从别处弄了些黄土堆成一个小土包,在前立上早已做好的木质墓碑,牧霖和依依扣了三个响头。
泥鳅更是照样子屈下前腿,极不自然的将下颚藏进胸脯中,也只是耳朵方能触地,笨拙的点了三个头,又笨拙的爬起来。
接下来要做的事是将那些南国贼人的尸体处理掉,当然是极不受待见的火焚。
将那些尸体堆在一起,搬来平日里打来的干柴严严实实相围一圈,举着火把,面无表情的看着这堆尸体。
杀人放火?
透过火光牧霖仿佛看到八年前那个凉秋里所发生的一切。
皇帝手下最得力的骠骑将军常言之带兵途径草木村时,为了他那一己之私——抢粮抢柴又抢人充军。得到全村人的反抗后,以极其残忍手段将整个村里的人全部屠杀然后放火焚烧。
他不怕皇帝陛下派人清查此事知道真相后而动怒?他不怕老天不喜他的暴戾生性而突然降下滚雷将他立劈?他不怕心里的厉鬼将有一天找他索魂?
显然他不怕,他认为自己做的很好。
全村人都死了,一个不剩,没死在刀剑下的也必然死在火光下,皇帝陛下自然查不到什么,反而他可以上报是南国那些凶残至极的兵士所为。
至于老天会不会降下滚雷他可不在乎,没有谁听说过有人会被雷劈死在大街上。
他更不怕厉鬼索魂,因为他是索取厉鬼魂魄的人。
……
牧霖从火光中回神,心中默念常言之,有些心疼的用余光斜弋依依,松开手,将火把丢进围柴中。
风不和面,略加凄冷,将火苗吹的无规跳跃,在柴间穿行,在血肉间高歌。
笃笃笃笃……
突然,只见南边传来阵阵马蹄声和车轮滚地声,隐隐间有几声赶马的轻呵响起,伴随晚夜凉风涌涌而至。
片刻之间,一队马车骋驰夜色而来,看到前方亮起火光,吁……几声,五辆马车在篱笆院外仓促停下,由于太过仓促,在土路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车辙。
最前方马车车辕上的车夫是一身昭平国军人打扮的中年人,此时正偏头向篱笆院内看去,眸光异样。
“怎么回事?”
马车内传出一道温文儒雅却又格外肃穆庄严的疑问声。
马夫蹙眉回道:“先生,前面似乎有两个孩子。”
马夫刚说完,车帘便被打开,紧随其后的第二辆马车的亦是如此,两人从车中走下,皆是一袭青色剑客长衫,腰间佩戴长剑,梳着相同发式。两人脚步轻盈有秩,似乎步步生风,自成韵律。
自眸间闪烁出点点浮光,本无星无月的晚夜仿佛要被两人瞳孔照亮,奇异无比。
牧霖见缓慢走来的两人,侧身将依依掩在身后,抽手提起锈剑,横在身前,平静自然甚至显得淡漠的看着两人。
十几年没怎么有人出没过的暮山山脚,今天却出奇异常,再次赶来一行人,让牧霖不得不小心警惕。
两名长衫剑客走到牧霖身前,于前面那名剑客随意扫视了一眼四周,这才回头看向牧霖依依和泥鳅,露出和善的微笑如细润春风,让人难以抗拒。
剑客开口问道:“你们住这?还是你们不住这儿?”
简单的两个问题如何听都是一个意思,所以只用回答一句话,但牧霖知道这个回答可能会有两个结果。
牧霖看着他,横在身前的锈剑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脸色平淡依旧,心却时刻警惕,随后故作镇定答道:“我们住这儿。”
听到这个回答,这个剑客正在摩挲剑柄的中食二指停下,把双手随意负在身后,流露出极为高雅却不失威严的笑容,威严是自信的表现,许是自信惯了,所以一举一动显得很随意。
他余光轻撇火堆里那些正在熊熊燃烧的尸体,指向还未被烧化、披着南国兵甲的一具残尸,再次问道:“这些南国余党是你杀的?”
牧霖稍微抿嘴,动了一下锈剑,看一眼泥鳅说道:“我和它。”
闻声,剑客看牧霖的眼色变得有些奇异,似有几分欣赏,上下一番打量后,他的声音温和了几分,但话语依旧随意:“很厉害。”
“小兄弟不用这般,我们师兄弟二人和他们此次奉命前来就是清扫南国余党的,你也不必如此警惕我们。”他转向旁边那名一直一语未发的剑客,又指了指坐在马车上的几名车夫,解释说道。
牧霖听了他的话,暗自松了口气,横在身前的锈剑方才缓缓落下,但那并不锋利的剑锋却斜抵地面,以便更快抽剑。
依依抓着牧霖的胳膊从他身后探出脑袋,眨眼蹙眉怯生生看向两名剑客,似有些慌张。
走在前面的长衫剑客发现慌张探头的依依,这才意识到什么,随意的威严散尽,不随意的尴尬笑笑,完全收敛和善笑意里的肃穆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