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概说
要讲先秦儒家对"文"的思考,首先我们对儒家要有一个总的认识,所以要先讲一个概说。
一提到儒家,大家都认为是一个没有变化的东西,但实际上儒家在历史上起码经历了几个大的发展阶段。这样的阶段不同的学者有不同的划分。钱穆先生划分得非常细,划分为七个阶段。我认为儒家在历史上主要经历了这样几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原始儒家,即先秦儒家,但在对先秦儒家的认知上,后人有不同看法,起码在宋明理学家看来,是不把荀子放在先秦儒家看待的。他们认为荀子是杂儒,不是纯儒。他们认为真正能代表先秦儒家的是孔子和孟子。儒家的道统体系,从唐代韩愈的《原道》开始谈。最早谈的是尧舜汤武,然后是周公、孔子,然后孟子,孟子以下就跳跃到唐代的韩愈他自己那里去了。韩愈对儒家及其儒家道统确乎贡献很大,这也是苏轼《韩文公庙碑》里面评价韩愈为"道济天下之溺"的原因。
从韩愈所排的道统可以看出,从先秦有文字记载以来的,这些儒家思想的代表是不包含荀子的。第二阶段就是所谓的新儒家,在中国历史上分汉唐的新儒家与宋明理学的新儒家。他们在风格上是不一样的,汉唐的新儒家主要还是在制度的安排上进行,用传统的儒家语言来说,主要在外王的层面;而宋明新儒家主要是在内圣的层面,认为内圣是外王的基础,他们认为中国几百年为什么这样乱,就是因为内圣的东西被弄乱了。接下来是第三个阶段,就是现代新儒家,他们的理想是要上接宋明理学,从而开启中国思想的新境界,冯友兰先生就写过《新理学》这本书来做这项事业。他们这代要做的事是接着讲与照着讲。接着宋明理学讲,就要开创新理学;照着讲就是历史的整理。所以,你们看冯友兰一辈子写的书,一个是《中国哲学史》,是照着讲的,但光照着讲还不行,还要创新,这两个层面是现代新儒家的基本方向。
但是到目前为止,我们发现照着讲也讲得不好,接着讲也没有真正讲出来。因为现代以来的中国人在观念上无法直接面对传统,形成了如陈寅恪所说的写得"愈有统系,离真相愈远"的悖论,这是陈寅恪先生在给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写审查报告时说的一句话。这种照着讲是运用西方的体系整理出来的,所以到现在为止仍然不成功,曾经在清华大学任教的葛兆光先生力图更新中国的思想史的写法,写了一部《中国思想史》,在导论部分志向是很宏大的,也力图改变过去的这种写法,但后面具体叙述的部分却也没有挣脱习惯的羁绊。现代新儒家实际上可以分为三期。第一期是梁漱溟、冯友兰、熊十力这一代人。第二期是上面这一代人的学生辈,有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等人。第三期还不是很成型,大体上说海外有哈佛大学的杜维明等人,大陆的新儒家比较复杂,既有比较纯粹文化理想的,也有着重儒家政治学层面的。
儒家有个核心的追求,用宋代儒家张载的话说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四个层面的东西都是入世的,也是儒家区别于道家与佛家的东西。相对于儒家的入世,佛家是出世,道家是超世。儒家入世批判,入世建构儒家理想所期待的社会。其入世的目的就是化世、救世,这就是历代以来儒家以天下为己任的化世、救世传统,这个大传统形成了中国文化的主干,也影响了佛家与道家,可以说儒家虽非宗教却完成了宗教的使命。佛家本来是出世,是自了派,但到了中国的结果是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染上了强烈的入世情怀,尤其是现代,形成了所谓的人间佛教。
但佛教本身的核心观念是空,"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杳杳在其中;田也空,地也空,换了多少主人公......夫也空,妻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采得百花成蜜后,一场辛苦一场空"。空完了就自我解脱,但是处于儒家占主流的中国社会中,它也不得不展现它的入世的一面。尽管佛教以出世为目的,但入世仍是中土佛教的色彩。入世太强烈了,有可能宗教性就不太强了,比较一下藏传佛教和内地的佛教便可知。道家是超世,未超世之前猛烈批判社会,甚至比儒家批判得还要激烈,《庄子》中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不可谓批判得不够猛烈,但批判过后就逃跑了,就到云端去诗意地栖居去了,就到林下去风流去了。
对儒家我们要有一个客观的评价,不能人云亦云。"五四"以后,很多人对儒家进行了猛烈的批判,认为儒家祸害了中国几千年,但儒家成为中国的主流是势所必然的,先秦诸子百家争鸣竞争,但为什么最后是儒家胜出?这就不得不令人深思。法家是没有理想的彻头彻尾的功利主义,只能救一时之急,不能持久以为万世开太平,显然不能成为主流。道家呢,刚才说了,批判了就逃跑,既然是逃跑主义便不可能在入世这个层面成为主流。农家的思想基本上是在小范围正确,大范围错误。墨家也是,局部正确,宏观上错误。真正能供中国古代人选择的思想,并作为主流思想的,只能是儒家。翻看汉代董仲舒等的论述即可知道。直面人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就是真儒家的精神。既然做入世的事情,必然是毁誉参半,而现当代的人可能更多看见的是儒家的负面,对古代的思想实际状态及其可能的选择并没有更多的思考。
儒家过去成了被批判的对象,现在成了热门。对此,我们要冷静地看待。儒家到底能不能适应现在的社会呢?我个人认为在私领域还是可以的,在公共领域有点困难。有人提出政治儒学的思想,力图用儒家的政治思想改造中国现实,让中国回归到儒家中国,这种说法还是传统的内圣外王的路径。儒家自身没有提出过系统的民主思想,也没有提出过系统的宪政理论,但儒家本身并不反对民主和宪政,这是我们思考当代问题可能需要注意的一个层面。儒家对个人而言,强调的是人格,用孟子的话来说,就是"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这三句话人人都会说,做到却很难,但历史上亦然有不少人做到过,例如被称之为中国最后的儒家的梁漱溟先生和历史学家陈寅恪先生。儒家思想熏陶出来的人格,我们在历史上是能够找到若干标本的,无论是古代史还是现当代史上都能够找到。
二、孔子关于"诗"的思考
孔子的时代只称"诗"或者"诗三百",而没有称呼为"诗经"。诗三百早于孔子,孔子编辑过"诗",孔子已经用"诗"来教学生了,已经成了教材。孔门有四学,最重德行,然后是言语,然后是政事,最后是文学。德行的目标是仁,即成人,这是一个人的终极目标,怎么成人是孔子学说的终极目标。因此,观察孔子关于诗的思考,也必须从仁学的角度率先切入。
(一)孔门诗学与仁学
现在一般都把诗作为文学作品,但在孔子那里,诗学就是仁学,诗就是完成仁学的一个环节而已。孔子关于诗学与仁学的思想的基本结构是"依于仁,游于艺"。"仁"是目的,而"艺"是实现仁的手段。所谓"艺",指的是"六艺"。"六艺"从文本层面讲,是诗、书、礼、乐、易、春秋;如果从操作层面看,就是礼、乐、射、御、书、数。古代的注疏里面解释"六艺"大多倾向于操作性、实践性这一面,实际上孔子教人,文本之六艺与实践性之六艺皆以教之,不可偏于一面释之。而诗就是六艺之一,故而孔子的诗学在"依于仁,游于艺"的结构中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实现仁学的一个部分,是成就人的最高精神位格的一个重要途径。
"仁"的实现要靠游,游的对象是"艺",这个艺就是刚才说的六艺,既是文本性的也是实践性的。孔子说仁不远人,"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欲仁则仁至矣。但是,仁具体怎么实现呢?孔子说"为仁由己",即别人无法代替自己来实现,仁不是外在于自己的一项价值,必须自己躬行实践以显现出来。自己亲身践行中,有一项就是"游"了,这就转到"游"的问题了。在中国传统中,"游"的论说恐怕在《庄子》中最为引人注目,后世关于"游"的态度与精神也大多是从《庄子》中引申。当代人也有对它做专题研究的,如台湾学者龚鹏程教授曾经写过专书研究"游"的问题。但儒家讲"游"也未必就没有"逍遥"义。清代刘宝楠引郑注"游谓闲暇无事于之游"后说:"然则游者,不迫遽之意。"刘宝楠《论语正义》卷八。从汉代到清代这些注疏可以看出,"游"并非道家的专属品,可见"游"最根本的一点是无功利无目的,不知不觉自化于六艺,自化于六艺之中则腹有诗书气自华,人格得以提升。那么游的具体过程怎样,游的次序是什么?这就是下面要讲的问题了。
怎么去游?孔子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这与"依于仁,游于艺"连在一起,构成了孔子关于诗的基本思想。"兴于诗"谓人格熏陶的历程"始"于在诗中去"游"。为什么先从诗游?原因在于诗是一个比较感性化的世界,符合人的基本认知的程序,即从感性中获得一种启发,再去获得理性的升华。大家学古代文学诗经部分,排在最先的是风,然后才是雅和颂,风里的周南、召南排在前面。林庚先生的《中国文学简史》说风中的歌是最流行的歌曲,诗经就是按流行排行榜来排的,哪个最流行就排在第一,风里《关雎》的传唱者最多,因此排第一。林庚先生是用诗人的眼光来解释而不是用实证的精神去解释,这个解释很有启发意义,那就是人的认知必然是从最感性的东西开始,所以"游于艺"从诗开始也就不奇怪了。第二是"立于礼"。诗里熏陶的东西还不一定是理性的认知,到"立于礼"这个阶段更多趋向理性。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但同时孔子又说"不学礼,无以立"。"立"者以礼立人也,所谓"约之以礼,则动容貌斯立威严矣"。最后是"成于乐"。在先秦,乐和诗虽是合在一起的,但还是有不同之处,有一定的独立性。
一个人的人格是在乐里完成的,而不是在诗里,诗只是开了个头。原因是什么?懂音乐的人都知道,艺术中最纯粹的就是音乐。西方的尼采最崇拜的东西就是音乐,以为是艺术中的艺术。音乐是完全符号化的东西,如果说世界上有纯粹的艺术,那么音乐肯定是最纯粹的艺术,因为音乐的每一个音符是难以与外在世界的对象做直接对应的,中外艺术史都可证明这一点。音乐是自律性最强的艺术,所以它又是最具有普遍性的艺术。这个普遍性就是它能够"成"人的原因,普遍性往往就具有必然性,对人的感染力、熏陶力就超越于诗与礼之上。对音乐艺术的欣赏严格地说是欣赏音律自身构成的世界。有人统计过,如果你欣赏音乐,总喜欢展开了丰富的联想,例如联想到森林、大海、沙滩、溪流等等,那么证明你对音乐的欣赏力不行,证明你不是在音符、音律自身的世界里翱翔,而是跳出了音符、音律自身的世界,把一个抽象的纯粹的音符、音律的世界转换为较为简单的感性具象世界去欣赏了。在西方音乐史上,最纯粹的音乐是无标题音乐,因为只要写上标题它就指向了外部世界、实在世界,与社会性关联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