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种是流行的主流看法,就是《毛诗》大序与小序里面所解释的"诗"了。诗三百在《毛诗大序》里面被分为"风雅颂",而所谓的"风"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雅"是"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颂"是"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这样一来,诗三百篇均与天下或者邦国政治关联。而毛诗的小序里面又多以美刺解诗,或美王政或刺时事,似乎一部诗经就是一部社会政治诗了。既然与天下或者邦国政治密切相关,所以就和士大夫的政治抱负关联起来,而这也就与传统中的主流的"诗言志"说关联最为紧密。
三、"志"的内涵
我们此处解释"志"的内涵当然是按照"诗三百"与天下政治关联这个纬度来进行的,如果把诗三百理解为祭歌、挽歌或者解释为"寺人之歌",那么这个"志"的内涵就比较缥缈,也容易停留在私人领域。至于诗三百本身到底是何种状态,这当然可以继续争论,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把诗三百与天下政治关联起来确乎是汉代和汉代以后的主流,这个思想实际主宰着后世关于诗三百的基本认知,这就是思想史领域中的问题了,从学术史的角度当然可以继续去争论并厘清诗三百的本相,但从思想史的角度,我们就得尊重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影响后世诗歌主流思想的是把诗三百与天下政治关联起来这一路径,而不是其他。
一般都是抽象地解释"志"为"志向"、"怀抱"或"抱负"。具体而言,诗言志中的"志"包含几个方面的东西,一个是作诗人之志,第二是用诗人之志。这样一来,诗言志就会自动划分为两个命题,那就是"作诗言志"和"用诗言志"或者称之为"引诗言志",这两个命题的内涵并不等同,"用诗言志"或者"引诗言志"是我用这个诗表达的志和作诗人原来要表达的志可以有联系但也可以风马牛不相及,这一点就引申出一个问题,即春秋时广泛的赋诗活动怎么用诗?为什么要用诗?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
"不学诗就不会说文雅漂亮的话,如果不会这个,就无法做个合格的外交官与政治家。做外交官就要用三寸不烂之舌完成外交使命,政治家要完成政治使命就需要常常用诗。先秦时代,能够用诗、善于用诗是有文化、有教养的标志,起码在先秦是这样。这是根据言志主体来分的。另外,诗言志的"志"的内涵还可以从它的社会功能来分。美颂之志,主要是给祖先和神灵,也就是只给过去或虚无缥缈的存在。讽谏之志,即劝谏与批评,这个在《诗经》中表现最多,主要体现在大雅、小雅中,是直面社会并批评社会的诗歌。另外还有个人抒情之志,这个主要体现在国风中,比如"君子作歌,惟以告哀",这就是个人抒情。
四、春秋赋诗活动
除了弄清楚"诗"和"志"的涵义,还要注意《诗经》在先秦的一个特殊情况,即春秋赋诗活动,这是诗言志说里面不得不说的一个历史事实。列国外交和天下政治,均需要经常用诗、引诗以明己志。《汉书》中说:"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喻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这种使用一般是以"断章取义,余取所求"的方式使用,不一定尊重诗的原意。这种情况的诗言志不是作诗言志,而是引诗或用诗言志。这种活动在春秋时期非常频繁,大家可以看《中国文学批评通史》先秦两汉部分,书里面有非常详细的说明。如果要看得更清楚、更详细,可以直接去读《左传》。为什么要用?前面已经讲过,孔子说过诗在先秦的基本的功能就是"不学诗,无以言"。这里的言不是一般的言,而是雅言。说话要有教养,有风度,有涵养,就不得不学诗,而且在日常政治活动中使用它。话说得漂亮才能化干戈为玉帛,才能够在与列国交往中捍卫自己诸侯国的尊严,完成君王交代的外交使命。这是先秦诗言志说的一个特殊方面,也是"诗言志"说必须包含的一个具体内容。
五、诗言志说的影响
诗言志这个命题在先秦提出来,却又深刻地影响了后世的诗歌思想乃至整个文学思想。言志这种传统到底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我个人认为,最重要的影响就是把个人与天下关联起来,以诗或"文"干预社会,批评社会,这是《诗经》里表现出的最主要的一种影响。前面提到诗三百中的讽谏之志,这在《诗经》中占最大比例,无论是在大雅、小雅还是风里,这种表现都最为丰富。汉代人给《诗经》作传,从小序里面解读出来的"刺"(批评)占了百分之八十多。《诗经》"诗言志"所形成的这个干预、批评社会的伟大传统,使后世诗文写作的重心始终在天下与社会,在文明的兴衰,在世道的隆替。这和西方以及现当代人所理解与主张的纯文学的观念有很大的区别。它不主张把个人孤立于社会,而是要从个人出发,把个人的经历联系于天下政治,以此干预社会、批判社会,但批判的目的不是破坏,而是建构,所以在古代,在讲批判的时候,又反过来讲一个原则,即温柔敦厚的方式。古人一般不主张声色俱厉地批判,这就是《诗经》中的温婉的传统(当然《诗经》里也有少部分金刚怒目式的批判),这二者合观才是诗言志说对后世的完整影响。
这个传统,用鲁迅的话说,那就是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这是它的优点,也是它激动人心的地方。但是,这个传统也有一个缺点,它让文学承担了沉重的道德负担,这个沉重的负担就是"五四"以后那些倡导纯文学的人力求要去除的。纯文学在古代主流思想中刚好是不被看重的,古代文学思想的主流还是追求诗与文要干预社会,如果不干预社会就是自居主流之外,这也是魏晋南北朝的诗文被唐代人猛烈批评的原因。唐代的白居易,不仅批判魏晋南北朝的诗文,连杜甫的诗也批判得一塌糊涂,说老杜的诗在他看来,也只有很少的部分符合他的要求,而整个魏晋南北朝几乎没有一首符合他的要求。
当然,完全依照这个标准,会排斥很多东西,但是对于用诗文替天行道以干预现实这个焦点,我们又不能不给以极高的敬意。在传统的文学思想中,在主要的传统之外当然也有文学的休闲传统,就是用诗文词赋或传奇小说来娱乐自己,但写诗主要还是应用把个人和天下关联起来的言志的传统。要注意的是,天下不等同于某个王朝,知识分子要有人文上的理想性和超越性,就必须有个永恒的东西,而不是一个随时间消逝而消逝的东西,这个东西在古代就是"天下"。关于天下的概念,可以参见导论里面提到的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三。天下是超越一家一姓的王朝的,如果不超越王朝政治,那么知识分子的目标就是短浅的,就是浅薄的功利主义。批判必须要指向理想性,为什么而批判,在什么层次上批判,这个非常重要。你必须为一个超越性的目标而批判,才能凸显你批判的光芒和深刻性。
以上是诗言志的内涵及影响,更为详细的内容大家可以参考朱自清先生的《诗言志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