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仇问在兆烨的府上给小白治伤,谁知当下在小白榻边的桌案上,仇问瞧见了一方带血的黄绫帕子。这上头的血,自是小白的,可重要的是这方绫帕!一向沉稳的仇问,不禁一瞬脸色顿变!原来这方帕上绣了一丛青葱细竹,下有绿竹猗猗,一如君子八个字。正与当日杨远滔刺杀操钺皇帝兆漪之时,从他中衣中掉出的那方手帕是一般无二!因杨将军生前常拿此事说事论功,江湖中有头脸之人大多见过此帕。此帕绣功独特,世上罕有仿品,故而仇问一见,便忖度小白与兆漪渊源不浅!兆漪是仇问仇人,仇问如何不诧异?一时间对小白的来历,亦有猜测。但仇门主性子外冷内热,当下并未明言,只冷着个脸,说道:“小白,叨扰多日,想来我们也该告辞了。王爷日理万机,眼下,他又去往前线与楚氏对阵,咱们也不要一直赖在此地。你既好了些,明日便与为师回楼去吧。”
小白道:“徒儿的伤,原没甚要紧,只是阿泪师哥,为我受累不浅,不想还惊动了师父和镇国王,徒儿…实在愧疚!我自然是要快快随师父回楼的!”“小白!你虽武艺不低,但毕竟是个女子,你生得又美,寻常人见了你,一时失了分寸,起了邪心也难说。你是个明理的侠女,有些事也不用为师多言。江湖儿女,抛头露面也在所难免,这分寸,还需你自己拿。”景星慵慵无力,挣扎着坐起身子,淡淡说道:“师父放心,小白与师兄弟们在一处,彼此都是清清白白。师父是清白君子,徒儿也自有操守的。”仇问神色难测,眸中一时现出哀伤之气,幽幽一叹,慢悠悠说道:“星儿啊,你可知道,有时候情念错起,会害人一生呐。师父年轻的时候,也是因为情念难抑,一错再错,害妻害子,一生飘零。师父此生虽不悔,但…也觉辛苦。你若想一世安乐,千万不可爱错了人。一念既起,大错已成。这次,我看阿泪这孩子这些年在江湖,却益发不稳重了。念在他如此也只为了救你,此次便轻赦了他。只一条,景星,师父一向疼爱你,将来也定为你思量。惜泪是早成亲的人,他没个分寸,你可要……”
景星翻身向内,冷声无波,幽幽道:“师父不信小白的人品,也该信了阿泪。弟子们实是半分邪心也没有的。”
仇问一时眼神变幻难测:“那便甚好。回楼中后,你且不必回阁中住,为师自会派宋玉京领你到药池疗伤。女儿家,若留了病根,大大不妙。”
仇问这边暂且不提,只说惜泪与长涛守着兆灼,入夜,那长涛早己十分困倦,惜泪便叫长涛且去别间石室休息。越长涛一向最听惜泪的话,当然如蒙大赦一般去了。可惜泪毕竟不是医者,却为何要守着兆灼?除因兆惜泪一向心慈之外,却还有个道理是连长涛也不知的。
兆灼此次遭变,恐怕本门之中的人也参与其中。况这昏君的仇家何其之多,要保他的命,定然不易!惜泪看着兆灼那落魄之极的样,心绪纷乱。忽觉房上似有高手气息,阿泪心想,饶是我瞒得严实,还是有人找来了!
疾忙使个身法,蹿上房去,见夹人连面都不蒙了,蓝衣瘦影,目若星子,手中云水宝剑,正似三尺寒波,冷月下熠熠生辉,来人正是云泽。
阿泪不料云泽会在此,云泽却冷着一张俊脸,叱道:“惜泪!我当你是明白人,谁知你竟救了他!我们家里人虽是严国主和姓楚的害的,可料来这个昏君难逃干系!我们今后定然留在腾龙发展,镇国王和师父交好,我们也难免要上他的这条船。若留下此人的性命,将来终究是个祸患!这人是镇国王的死敌,今日让我猜到了这个消息,并不能留下这个人以后与师父为敌!”
惜泪道:“大哥,你在江湖这么多年,心肠却也变得狠了。凤沐卿虽说不义,可师父是他弟子,恐怕更轮不上我们这些做晚辈弟子的去杀他。师父为独掌大权,做下弑师之事已是不妥,恕我直言,你不该替他去走这趟!”
“若不是你小子机灵,恐怕前些日子你们就被他毒死了!师父这一派和凤沐卿结怨太深,由公及私,本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清的。凤沐卿不仁不义,早该有此下场!我……”
“云泽,你甘冒大险与太师尊及其弟子交手,内伤甚重。此刻不可再动手了。那兆灼现在已经是重病之人,你杀了他也毫无用处!且师父也已经知道他是兆灼,却也并不曾发话叫我杀他。”
云泽执剑指向阿泪面门,强撑着道:“师父没有吩咐的事,我也要替他做到。我却也不只是为了师徒的情分,只为我这条命是师父救的。他既然救了我的命,我便拼了命也不能让他被别人占了先机,暗算了性命。凤沐卿如此,兆灼这个小昏君,也是如此。”
“大哥,兆灼既是我救的,我便要护他到底。今日我若与你纠缠到三百招外,你必不能全身而退。看在你我两层的情义,今晚你便去吧!他日待你痊愈,你我比过,再定兆灼的生死。你说可好?”
“为了给我留脸面,你的功力一向深藏不露。阿泪,你原本心怀坦率,如今不是也变了么?不如今夜就放开手比一比,让我输也输一个痛快!”
兆惜泪横刀在手,上下打量了云泽一番,见他瘦影翩翩,容颜憔悴,恍似水受风吹,月被云掩,那身子立在青灰屋瓦之上,衬着夜色,正如一抹轻烟,极易散去。他一个青年侠士,今日竟变得如此弱不胜衣,可见刺杀太师尊已伤了他的本元。惜泪抿了抿唇,柔声道:“大哥,今日你我不必动手。阿泪的刀法,还有一路未曾学会,若你无恙,我就算尽全力,也不是你对手。大哥,兆灼已是废人,又失了记忆,留他一命,料也碍不着谁的路。阿泽…听我一言,莫要动他。”
陆云泽秀目盈盈,眼中含了些嗔怪的意思,耐着火性哑声道:“阿泪!你真糊涂!师父命你与小白灭了吴太子、尚青云,又命我杀尽吴晟德的羽党,又帮着对敌岩香的楚云蕴,你道他做这一切是为什么?便是为了投靠兆烨!你不听劝告,留下兆烨的死敌,此事一旦被兆烨知道,一门弟子被你所累!你只想想自前朝以来,天下门派多如牛毛。我派凭什么领袖武林这么多年?……靠的便是在西康朝的时候,我派的高门主便背弃了拥立孙氏的初衷,投靠了腾龙朝廷!后来孙万周背离了高门主的遗命,可他和凤沐卿到头来又挣到了什么?!所以师父和我等,只有依附兆烨,才有出路!兆灼失位,非杀不可!”
云泽说罢,剑如流水而进,那惜泪举刀抵挡,只守不攻,云泽见状不忿,死命攻来,刀剑相敌,火星飞溅,须臾之间,那云水剑已然脱手。
云泽抚胸后退几步,足下已是不稳,惜泪道:“大哥也中凤沐卿阴狠之毒,切不可催动真力!我已曾中过此毒,已被家叔治好。如今料想我的血便是良药。那兆灼……”
惜泪说到此处顿了一顿,那双极秀的桃花目,一瞬多了几分威严之气,看得云泽心中不觉一振,惜泪正色道:“他便是该杀,也该由我动手!兆灼是我与长涛救回来的,今后他做出伤害师父与门中之事,自是我有眼无珠,也自有我的绝泪刀取他小命!此事,不劳师兄了!”
惜泪抢上一步,早上前拽了云泽,竟毫不顾惜自己,一把扯开左腕袖子,捡了近旁屋顶上云泽的云水剑,以剑尖挑破了血脉,与云泽吮血疗毒,半点也不犹豫的。
云泽见了,心早已软了,便叹道:“阿泪,那凤太师尊的毒是了得,可我的伤…却不并都是他害的…是我…我做下不义之事,因此难逃控心丹反噬…我…我误杀了你妺夫田遇时。”
“你……”惜泪闻言虽然大惊,手却仍不肯撂开云泽,“小田一向胆小本分,你为何……”
“尹清是老凤的死党,我一定要除他,可小田最终是尹清的弟子,他见尹清已经半死,就上前去抱师父,大家杀红了眼,我也刺了他一剑,不想他竟……”
“小田是我发小,又是我妹夫。按说他被你所杀,我该恨极了你。可是…阿泽,我现在竟恨不起你来。你我卷进江湖,相互争斗,如此结局怕也难免。如今是小田,等轮到你我时,也是一样的。”
陆云泽听惜泪话里有萧索落寞之意,又抬眼见他背上沁出血渍,染上白衣,心下不忍,欲待问他,却早已明白缘故,两下对望一眼,问事了然,云泽紧蹙秀眉,半晌道:“阿泪,我那四妹妹心系于你,你既便不能全心对她,也望你莫冷了她的心才好。”
“你且放心,我三寸气在,护她的周全。至于别的么…我…我怕是自己也弄不明白……”
“罢了!兆灼,你自己留心吧。我只待师父回来,禀知了小田的事,自去寒玉那里领死。我孑然一身,并没甚牵挂。师父一向爱你如子,你需孝顺于他不须我说,只是柔儿……”
“当年你我三人同在师门,后来白师妹投过来,大家相聚虽短,却是何等快活。我那妹夫为着寒玉,留在独月楼成了尹师兄的弟子,如今江湖乱斗,他不幸死了,怎么你也说出这等话来?小田是我挚交、妹夫,可你…我这心里,也断然不愿你有事!不若…不若我们同了白师妹及柔儿,出了这血槎门……”
“除非我死了。我这一身武艺及这条性命,都是师父赐下的。这辈子,我便只听他一人的。”
惜泪见云泽脸如冰玉,唇如含霜,那明眸如含水气,口中却还说着忠于仇门主的话,心里猛得一抽,想起那时仇问狂奔数日为自己治伤,又对自已严厉教导,悉心点拨武艺,和自己最敬重的崇奇义父并没半点不同。自己得恩不浅,贸然脱离门墙,岂非绝情不义?如此一想,便也断了念头。只对云泽道:“夜里风寒刺骨,大哥且先回去。兆灼的事,交给小弟便好。兆灼的身份,大哥猜了出来,不可说出。否则他……”
“也罢。”云泽冷冷看了阿泪方才递还给他的云水剑,上面阿泪殷殷的血痕犹在:“但愿那小子,日后莫负了你这番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