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顶宫殿,大安阁,忽必烈称汗后在上都建成的宫宇,蒙古世界漠南政治中心,与哈拉和林的大斡耳朵汗帐分庭对峙。
孛儿只斤·忽必烈,大蒙古国第四位大汗之弟,阿里不哥的兄长,弘吉剌察必的丈夫,真金的父亲。谁都猜不透这位在上都自立为汗的人到底在想什么,就连他的妻子察必皇后也弄不明白他的心思:真金和拉丁人离开上都的第二天中午,忽必烈就接到了真金遇袭的探报,他只是一句“静观其变 ,接着察探”;真金和拉丁人被海都带走,接到探报的忽必烈依然只是一句“静观其变,接着察探”;直到探子告诉他拉丁人与真金先后被鹿角人抓去之后,他才显出了着急,但也只是向探子甩了句“继续探察,等候我的指令!”。接连听到消息的察必皇后却急坏了。
穹顶宫殿内庭之中,忽必烈眯着眼端坐在庭中央脚踝般高的圆台上的绒座上,弘吉剌察必偎在座旁,一脸忧心地说道: “大汗,真金被鹿角人抓去了,不能再等了,请你赶紧派人去营救,咱们的孩子现在正在遭罪!”
忽必烈用他那眯成一条缝的眼睛看了看察必,然后说道:“我的皇后,察必,你的弘吉剌部族的智慧呢?你的德薛禅家族的勇气呢?看看你这担忧着急的样子,和被蒙古勇士们蹂躏的那些花剌子模卫兵的女人有什么两样?”
察必惊讶地看着忽必烈,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不再了解眼前的这个男人,甚至根本不认识眼前的这个男人,这还是那个决心夺下汗位,征服宋人,热血柔肠的忽必烈吗?这个坐在绒座上的男人说话的语气,为何像是醉酒后的蒙古兵士调戏善良的牧民家中的纯洁的女儿一般,让人感到作呕。她一边呆着讶异,一边继续说道:“大汗,咱们的孩子先是遇到袭击,然后被海都劫持,现在又被鹿角人抓走了,难道您一点都不着急吗?那可是咱们的孩子啊大汗!”
这一次,察必不再偎在绒座旁,而是挺起身子看着忽必烈。
忽必烈见察必挺起了身子,他也挺了挺身子,然后说道:“真金,我们的儿子,不会有事的,他被袭击,又被海都劫持,现在被鹿角人抓去,但是,他不会有事的,没人敢伤害他,也没人能伤害他。”
察必没有心思理会忽必烈这番谜语一样的回复,接着又说道:“他现在只身一人,身边没有护卫,怎么会没人敢伤害他呢?又怎么会没人能伤害他呢?海都、阿里不哥、察合台家的,甚至……甚至围着这穹顶宫殿转的,咱们身边的人,都可以轻而易举的伤害他……”
“察必!我的皇后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多疑,又如此愚蠢了呢?”
忽必烈打断察必的话说道。
察必张口还想说什么,忽必烈一挥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通报说拉丁人遭劫了,他马上就要来内庭申诉,察合台家的人真不让人省心……你说的事,先别说了,不要让拉丁人认为大蒙古国的皇后是个愚蠢的女人。”
忽必烈说道。
“报!”
门外适时地出现了传报的声音,继而,一名怯薛护卫军士来到了内庭。
“拉丁人来了?快让他进来,我等了很长时间了,他若再不来,我就要被这个满腹怨愁的女人烦死了!”
忽必烈问道,随后瞥了一眼早已端坐在一旁的察必。
“大汗,还未见拉丁人进入宫城……是阿合马,阿合马前来觐见大汗!”
“阿合马啊,让他进来吧。”
怯薛护卫军士得令后转身离开。
“他来了也好,一起来听听拉丁人的申诉……你还有什么愁怨也可以向他吐露,你的这个陪嫁奴隶肯定不会厌烦你!”
忽必烈没好气地说道。
少顷,阿合马进入内庭。
“免了!别拜了,德薛禅家的,快来听听你老主子的女儿,你的皇后,有什么话给你说!”
忽必烈挥了挥手对刚进入内庭的阿合马说道。
“阿合马,真金出事了!”
察必果然对阿合马说道。
阿合马闻言后现出一副极其惊愕的神态,颤抖着声带问道:“真金出事了?真的吗皇后?”
显然,阿合马的颤抖是假的,惊愕却是真的,他以为到目前为止真金与拉丁人遇袭、被海都带走及可能性很大的被鹿角人抓走的事只有他自己……只有该知道的人知道,或者说他认为这些事情无论是谁知道,忽必烈及察必一定不知道,而现在看来,忽必烈及察必似乎知道了什么。
“真金,咱们大蒙古国的太子,带着那个拉丁人,在路上遇到了袭击……被海都劫持,现在又被鹿角人抓走了!”
察必带着一脸哭腔对阿合马说道,面对自己曾经的陪嫁奴隶,察必不避讳忧情外露,也不在乎是否失态,毕竟陪嫁奴隶也算是娘家人。
阿合马闻言后心里更是一惊,连察必都能把真金和拉丁人的事情说得有模有样,忽必烈很可能已然对事态的发展了如指掌。阿合马转念又一想:不对,忽必烈未必知晓此事,至少是不可能完全了解此事,真金和拉丁人从上都出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天了,如果忽必烈知晓此事,上都军士上下为何不见一点调动的痕迹?
此时此刻,阿合马没工夫想太多,他现在最需要的做的,是及时地、精准地给察必皇后回复一个反应。由此,纵使心中千秋万壑,纵使更应该先将这些事在脑中梳理一下,他却夸张地原地剁了一步,然后继续又颤抖的声音叫了一声:“这可怎么办?”
“哈!真不愧是德薛禅家的人,遇到事情都是同样的一副德行!”
忽必烈说道。
阿合马闻言后焦急地看着忽必烈,像是等待一位救世主说些能够力挽狂澜的话,或是做些力挽狂澜的举动,哪怕只是动动手指,只要是尊贵的大汗给出示意,他这个忠心的仆人就会马上去办,他言辞恳切地对忽必烈说道:“大汗,请您下令派兵援救真金太子,如果能得到您的恩许,阿合马愿意首当其冲,率领骑兵踏破鹿角人的老窝,去救真金太子,去救我的兄弟!”
然而,阿合马心里想着的却是:遇到事情都是同样的一副德行?难道你知道真金落难了?难道你知道真金落难并且有救他的办法了?如果不是因为中途出现了该死的意外,你的儿子现在已经去见你们的长生天了。
忽必烈闻言后慢慢起身,走下圆台,然后慢慢走到阿合马面前,用他那眯成一条缝的眼睛盯着阿合马。
“糟了!难道他真的对事情了如指掌?难道他看出来了什么?难道……难道他知道我派人杀真金?”
阿合马见忽必烈这么看着自己,心里嘀咕着。
“阿合马,这几天你去哪了?怎么没在外殿看到你的影子?”
忽必烈看着阿合马的眼睛问道。
“大汗,这两三天一直在处理往来商人的税务问题,有些外国商人实在是不老实,不过在大汗的威严面前,他们还是老老实实地补缴了税款和罚金,我如此突兀地前来内庭觐见,就是为了向大汗奏告此事!”
阿合马利落地回道,心里却磕磕巴巴道:为什么要问我这两三天去哪里了?难道……难道哪里露出破绽了吗?难道真的被忽必烈发现了吗?难道如此天衣无缝的布局就这样被忽必烈识破了吗?不可能啊!可是……可是,他为什么要问我这两三天去哪里了呢?禁卫军!一定是禁卫军里有他的眼线……可是……
“阿合马,你这两三天真的在处理那些商人的税务吗?”
忽必烈再一次问道,这一回语气更加诡异了。阿合马带着更加恳切地语气说道:“大汗,这几天我的确是在处理那些外国商人的税务问题,请您相信我,我对您的忠心就像草原与太阳……”
“草原与太阳?哈!你个花剌子模人,竟然喜欢用蒙古人的谚语,而且总用得让人听起来那么蹩脚,难道你们德薛禅家……你说服侍的察必主子没有教过你怎样才能不把蒙古人的谚语用得听起来不蹩脚?我想问你的问题很简单,那就是你这两三天干什么去了?为何这两三天没见到你的影子?你却把你不会用的谚语搬出来!”
忽必烈打断阿合马的话说道,眼睛比先前睁得大了些,声音也比先前提得高了些。
阿合马闻言后扑通一声跪下来,脑袋贴在地上,大声说道:“大汗,阿合马办事不利,料理外国商人税务之事多有拖延,延误公事,冲犯天可汗之尊,请大汗责罚!”
阿合马一股脑地说完这些话后,咽了口涂抹,心提到了嗓子眼里,等待着忽必烈的反应。他十分清楚,跪地谢罪是他目前最好的探查方式,没有任何准备、不知道忽必烈心里在想什么的阿合马,甘愿以退为进,在情急之下使用情急的办法。
忽必烈见状后噗嗤的笑了出来,他一边上前将阿合马扶起来,一边说道:“我的好阿合马啊我的好阿合马!外边都叫你什么来着?宰相?你看,你都是宰相了,为何就不能将底下人能做的事情交给底下人去做?非要自己去处理外国商人的税务?让我两三天都见不着你!最重要的是,这两三天找不见你,察必那一肚子像不儿罕山上的积雪一样多的怨愁,对着我一个人像鄂尔浑河的河水一样不停地倾泄,如果你阿合马,德薛禅家的娘家人,能早点来这里,或者能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察必那诉说不完的怨愁就能落在你这个娘家人身上,我就能少受点罪了!可是,你看看你,这两三天了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阿合马闻言后也应和着笑起来,心里长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