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低迷,苍穹笼罩着草原,繁星烁烁,与点点繁星相辉映的本该是醉人的马头琴声,伴着草原夜话、夜歌甚至夜舞,点着三两堆篝火,星空、音乐、狂热的火苗,足以让身处其中的人儿尽情地释放狂野,释放喜乐,释放悲伤,或是在这种情景下不合时宜地睡去,用响亮的鼾声给未眠人带去最后的声响,直到黎明前夕,鼾声不再,天边那颗唯一的星星也知趣地不见了踪影,只剩下篝火燃尽的灰烟肆意穿过一个又一个沉睡着的躯体向远方飘去……
这是多么美妙的场景啊!可是这份美妙只存在于马可·波罗的想象中。夜色的确很低迷,草原也的确被星空笼罩着,只不过马可无心留意繁星点点,更没有撩人的琴声,只有一堆篝火和围在篝火旁的一群人。火堆敷衍地燃着,若不是为了取暖,估计没人愿意忍受木头燃烧时所特有的刺耳的声音,同样,如果不是出于无奈,真金与马可也不会忍受与海都及他的兵士在一起过夜。
真金盘腿端坐在离火堆最近的地方,双目紧闭,身后做着三个粗壮的蒙古骑兵,马可·波罗挨着真金坐着,真金的另一边则坐着海都。其余的蒙古兵三三两两地散坐在周围,小声说着什么,眼睛时不时地向马可·波罗窥去。这些窥视的目光加上真金的那句“蒙面人是他派来的”让马可·波罗不得不时刻保持警觉。
“还是草原的夜色醉人,真不明白他们蔑儿乞人为什么喜欢在林子里活着,林子里有什么好?蒙古人就该在草原上过夜,我们有苍狼护佑,草原的主人无惧草原的凄夜,你说呢?真金安答!”
海都用听起来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
真金不觉得这是一句漫不经心的闲谈之辞,而是十足的伪饰之语。
“哥哥刚才派到林子找猎物的人还没回来,看来是在林子里迷路了!”真金调侃道,紧闭的双眼没有半点要张开的意思。
海都闻言后大笑道:“哈哈,巴伦的先祖是蔑儿乞人,生来就是个林子里的好猎手,就算在草原迷路也不会被林子困住!”
虽然海都极力地做出一副自信的样子,但听到真金的话后显现出的瞬间的不安与游离却没有逃过马可·波罗的眼睛。
“那就祝他好运,早点带上猎物满载而归,从这里到哈拉和林还有很长一段路呢!”
真金说道,眼睛依然紧闭着。
海都闻言不语,看了看端坐在自己身边的真金,又看了看马可·波罗。略显刺耳的燃柴声再次成为了主角,向火堆旁的人们摇曳着身姿,噼啪地演奏着观众们不爱听的曲调。
“雄库鲁!快看那有一只雄库鲁!”
一个蒙古兵突然跳起来指着不远处压着嗓子招呼道。其他蒙古骑兵也骚动起来。大家都向那蒙古兵指着的方向望去。
海都与马可·波罗几乎在同一时间也起身望去。一只通体纯白的雄库鲁正端坐在真金的马鞍上看着篝火旁的人。由于真金的马没有紧挨着火堆,而是在火光能照得到的地方半卧着,所以端立在那马鞍上的雄库鲁无论是轮廓还是细貌在火堆旁的人看来都十分清楚。
马可·波罗看清那只雄库鲁之后,立即将目光转向真金,并急切地说道:“殿下…”
此时的真金已然站起身来,目光也放在了那只周身纯白的雄库鲁身上。他打断马可·波罗的话,冲着三三两两地坐在一堆的蒙古骑兵们大声说道: “谁能把它毫发未损地捉住,赏一百个金币!”
蒙古骑兵们闻言后面面相觑。
海都见状紧跟着说道:“真金安答,别冲动…”
真金没理睬海都,又用更高的声音说道:“赏金币五百,外加百户长!”
蒙古骑兵们这回不再犹豫,有的举弓搭箭,有的拔出刀悻悻地向那只雄库鲁挪步,原本坐在真金身后的三个粗壮大汗也起身准备去活捉那只雄库鲁。
“别伤它!要活捉!”真金跟了一句。
海都则上前一步冲着蒙古骑兵大喊道:“都给我退下!”
蒙古骑兵们似乎根本没听见主子的喝令,继续慢慢地贴近那只雄库鲁。
对于一个普通的蒙古骑兵来说,与真金太子许诺的五百金币和百户长加身相比,主子海都的嘉许与赏赐根本不值一提,喝令自然也就变成了耳旁风。只要捉住那只雄库鲁就能从被主子吆来喝去的普通士兵摇身变成百户长,海都的命令算得了什么?
这是在场的所有蒙古骑兵共同的心声,此时此刻,他们的眼睛里只有那只雄库鲁,脑子里只有五百金币和百户长加身,心里所想的只有捉住眼前的这只雄库鲁,而且要活捉,更要保证只有自己一个人把它活捉。于是,在所有蒙古骑兵眼中,除了真金太子、拉丁人以及主子海都之外,所有人都变成了阻碍自己通往荣华富贵之路的死敌。
“你们都疯了?不听令者,死!”
海都咆哮道。蒙古骑兵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咆哮,更不会注意到主子的面目已经因为愤恼而扭曲到了极点。
除了咆哮,海都似乎再无他法。他十分清楚蒙古骑兵们此时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也十分愤恨真金发出的这个邪恶的诱惑。五百个金币和百户长加身,如此大手笔的许诺他的确做不到,他现在能做到的,只剩下拔出刀杀一两个蒙古骑兵泄愤,愿此能及时打消其他人抗主求荣的念头。
于是,海都拔出刀纵步上前挥刀砍下了离他最近的一个蒙古骑兵的脑袋,血淋淋的脑袋登时便落到地上,经由几个蒙古骑兵脚下滚转了几步停下来,正好停在了火堆边上,在火光的烘照下,那颗刚刚与身子分家的脑袋上的脸依然摆着一副憧憬的样子。其他蒙古骑兵漠然地看了看地上的脑袋,然后又将目光放在了那只雄库鲁身上,与掉脑袋的人紧挨着的骑兵若无其事地抬腿迈过眼前这具没有脑袋的尸体,对刚才溅到自己脸上的血也毫不在意。
海都决定继续杀人,直到这帮骑兵不再无视自己的命令。
“哥哥,不至于如此动怒!”
真金看着那颗刚刚被砍下的头颅劝道。马可·波罗闻言后不自觉地退了一步,颤颤巍巍地拔出刀,他认为此时的海都很危险,真金的劝言很可能会招致海都的挥刀相向。虽然自己和这位真金太子尚无深交,但以现在的形势看来,真金太子大概和自己是一伙的,或者说自己只能和真金太子一伙。在这个平生所遇到的最凶险的情势下,想要脱险,或者说想要多活一会儿,与真金太子相护相助是唯一的选择了。因而,马可·波罗握紧了刀柄,做好了时刻冲上前保护真金的准备。即使马可·波罗从没用过刀,即使马可·波罗尚不能确定真金太子是否将自己视作盟友,但这个拉丁人心底却存着几分自信,这自信来自海都那比自己矮小的身躯,也来自此时此刻的海都无法通过其他蒙古骑兵获取人数优势。
马可·波罗的担心有些道理,但也有些多余。
海都闻言后的确转过了身子,也的确举着刀,但是没有对真金挥刀,只是将刀口对着真金,并努力地让自己那扭曲着的面容回到平常。
真金见状,笑着说道:“你我同为兄弟,成吉思汗的子孙,为何还要拔刀相向?”
海都冷笑道:“我和我的骑兵救你脱险,还把你叫做安答,你却无端蛊惑我的兵士,让他们迷了心。自家的羊群吃着自家的牧草,却被别的牧人骗去生羊羔,这牧人不是可耻的盗贼又是什么?”
就在海都义正言辞地说这番话的时候,那些蒙古骑兵离那雄库鲁又进了一步,那只雄库鲁依然稳稳地端立在真金那匹马的马鞍子上,像是完全没有察觉一群人正慢慢地靠近自己。
海都已无暇顾及那群不听话的骑兵,也不敢去顾及。他知道现在的情势对自己很不利,自己的骑兵不听命于自己,至少在此时此刻绝对不会听命于自己,并且如果自己再去阻挠很可能会招致所有骑兵的武力针对,即使他认为这些不听话的骑兵中没人敢对他造成武力伤害,但是身为窝阔台汗的孙子,海押立草原的主人,怎能在忽必烈的儿子面前让自己的兵士武力反抗自己呢?
因而,此时的海都不愿意去招惹被五百金币和百户长迷了心窍的蒙古骑兵,只能继续对着真金喋喋不休:“你问我为何要拔刀相向?那你,你们,为何要对我拔刀相向?”
真金闻言后耸耸肩,摆摆手,表示自己赤手空拳,哪来的拔刀相向?
海都见状后,冷笑着说:“哼,难道那个拉丁人举着的不是刀吗?”
真金闻言后回头看了看马可·波罗,只见马可·波罗双手紧握着自己给他的刀,眉头紧锁,并死死地盯着海都。
真金先是一愣,他不知道眼前的这个拉丁人什么时候拔出了到刀,又是什么时候摆出了这个随时准备与海都拼命的姿势。此情此景让真金对这个拉丁人的增添了几分欣赏与信任,嘴上却说:“拉丁人,把刀收起来!不要摆出一副愚蠢的样子。”
马可·波罗闻言后,一边紧握着刀柄丝毫不松动,一面肃穆而不失恭敬地说道:“殿下,请让那位大人先放下武器,只有那位大人先放下武器,我才会遵照殿下的吩咐!”
真金闻言后内心又生发出几分欣喜,没想到这个拉丁商人的儿子还有如此警觉,脸上却显出几分愤恼与无奈,愤恼的部分对着马可·波罗,无奈的部分对着海都,他先是愤恼地对马可·波罗甩了句“你这个愚蠢的拉丁人”,而后看着海都无奈地说道:“哥哥,只能你先放下刀了,或者,只要你的刀口别对着我,我就能让这个愚蠢的拉丁人放下刀……”
海都采纳了真金的建议,却又将刀口对准了马可·波罗。
马可·波罗则守信地收起了刀。
马可·波罗凭借真金太子刚才的表现觉察到后者也已将自己视作同一阵营的人,因而不会看着海都用刀指着自己而束手不管。
海都将刀口指向马可·波罗的原因很简单:这个拉丁人刚才使用的称呼方式挑动了海都的神经。他称真金为“殿下”,而把海都称为“那位大人”,这让身为窝阔台汗的孙子、以大蒙古帝国汗位的合法继承者自居的海都看来,是对他海都本人乃至整个窝阔台家族的羞辱。
“哥哥,这拉丁人已经放下刀了,你这又是为何?”
真金委婉地说道,那纤细的手则向偷偷地向刀柄移去。
海都没有理睬真金,只是举着刀狠狠地盯着马可·波罗,马可·波罗起初被海都的怒目惹得心里直发毛,直到瞥见真金太子的手已然放在了刀柄上,心里便踏实下来,脸上也露出了几分坦然与傲气。
本就盛怒的海都看到马可·波罗脸上新添的傲气后,恨不得马上砍下这个拉丁人的脑袋,但出于某种原因他知道这个拉丁人现在杀不得,转念又一想,虽然现在不能杀了他,但是打他还是可以的吧?不如先痛打他一顿解解气!
于是,海都猛地放下刀,然后握紧拳头冲着马可·波罗大步走去,真金见状立即拔出刀阻止海都上前,而就在同一时间,蒙古骑兵陷入了骚动:那只周身纯白的雄库鲁飞走了!
当雄库鲁的身影消失在暗夜中之后,蒙古骑兵才缓过神来,恍然发现真金正拿着刀对着自己的主子,便再一次显出了其识时务的一面:快速赶到主子海都身边,并瞬间将真金和拉丁人围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