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库鲁之所以被蒙古人、塔塔尔人以及女真人所推崇,可能是因为它有着一双深邃的极具洞察力的眼睛,也可能是因为它那有着矫健的身手,足以让体形比它大好几倍的猎鹰自惭形秽,或者只是因为看起来弱不禁风的雄库鲁总能以其娇小的体态让强大的敌人放下戒备,从而不知不觉间沦为这弱小生灵的猎物。
阿合马与端立在窗台上的雄库鲁四目相对。他十分享受这种时候,作为花剌子模人,他竟独自完成了许多蒙古人都无法完成的事情——得到雄库鲁绝对的忠诚。当黄金家族的贵族们闲下来坐在一起显摆自己高超的熬鹰本领的时候,根本不会知道奴隶出身的阿合马已然彻底驯服了他们心目中的鹰隼之神雄库鲁,更不可能想到这个整日给贵族们添堵的花剌子模来的税务官对整日以“天赐的驯鹰使者”自居的贵族子弟嗤之以鼻。所以他们私下里给上都的主子忽必烈汗表达对胡人阿合马的不满,又给哈拉和林的主子阿里不哥汗奏报这个花剌子模人种种的“不可饶恕”。
“税务官?看来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个讨厌的税务官,没人注意到我已经给忽必烈做了很久的宰相了,这样很好!”
阿合马对着雄库鲁喃喃自语。
如果有人质疑阿合马的宰相身份的合法性,那人必定也质疑忽必烈汗位的合法性,这些人理当属于阿里不哥阵营的,可偏偏又有不少人一面对阿合马这个奴隶出身的花剌子模人充满鄙夷,一面忌惮忽必烈的铁骑,一面又想借着阿合马的财税天赋为自己谋得利益,同时也不忘向哈拉和林的阿里不哥汗尽表衷心,于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草原贵族内部存在着为数不少的多面派,他们忌惮天空中的鹰,害怕草原上的狼,却还想着让自己的牧场蓄养更多的羊。这看起来天、地、人、神、鬼、鸟、兽均有所得的自然法则在天空中的鹰和草原上的狼展开厮杀的时候被打破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多面派还能获得多少羊,取决于牧羊人。讽刺的是,阿合马恰巧充当了牧羊人的角色。由此,对于为数不少的多面派来说,无论是在穹顶宫殿的忽必烈,还是在哈拉和林黄金帐篷里的阿里不哥,都没有这个奴隶出身的花剌子模人阿合马对自己重要。
阿合马不会不知道这一点,而且知道得十分清楚透彻,还据此精心设计了一套计划。虽已位及宰相,但他知道:雄鹰与苍狼的厮杀,苍狼不一定会受伤,雄鹰也不一定被伤害,但牧羊人一定会遭灾,而且很可能遭遇灭顶之灾。当然,阿合马也十分清楚:避免这种灾祸的方法只有一个——趁苍狼与雄鹰厮杀的时候,举弓搭箭,将二者射杀!
现如今,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争得你死我活,阿合马认为自己举弓搭箭的时候到了!
一位老侍者提着油灯走到阿合马身旁,从怀中掏出一颗绿松石递给阿合马,阿合马端直了身子把绿松石举到眼前,老侍者看阿合马细细品察着手中那不规则的绿松石,想要张嘴说什么,高窗上的雄库鲁突然展开翅膀立在原地扑扇起来,阿合马的目光由绿松石转到了莫名躁动的雄库鲁身上,他了解这种躁动。
“他来了?”
阿合马问老侍者,没等老侍者回答,阿合马便信步向门口走去,边走边说:“雄库鲁认识以前的主人,肯定是他来了,走!现在就去见他!”
老侍者躬敬地跟在阿合马的身后,快走到门口的时候,阿合马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叫道:“你也跟来吧,见见你的旧主子!”
话音未落时,雄库鲁已然飞蹿到了阿合马的肩上。
尼科洛·波罗站在阿合马府中某个宽阔的屋子里入神地盯着墙上的巨幅画。这是他第一次来到阿合马府中,他猜想阿合马是个不好客的人,或者至少是个不懂得待客之道的人,否则刚才带自己进来的老侍者也不会连茶都不让就消失在房内,如果自己没有被环绕整个房屋的壁画吸引,也不会在老侍者消失后连房间的门都找不到。没有茶水伺候,莫名地把客人一个人留在没有坐处、找不到房门的奇怪的屋子里,看来这府上的主人真不怎么喜欢客人。
当然,尼科洛不会因此而陷入忐忑,一来是因为不久之前尼科洛在贾似道的府中已然有过类似的遭遇,也是被一个人留在了房间里,那挂满山水鸟虫画的书房对尼科洛来说也很奇怪,但那房中有桌有椅有茶;二来则是环绕在这间屋子里的巨幅壁画让身体里充斥着冒险家基因的尼科洛感到讶异惊奇,虽然他不能完全看懂这壁画上的所有内容,但显要位置的图画却深深吸引着这个拉丁人:一个看起来像花剌子模人的战士拎着一个蒙古人的脑袋戏谑地大笑!
尼科洛觉得画上的这个花剌子模战士看起来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到底是谁,那浓密而整齐的眉毛,那笔挺而尖细的鼻梁,那深陷的眼窝和棕色的眼珠,让尼科洛止不住在脑中检索自己平生所见过的人,却又发现越检索越乱,似乎这画中人与自己平生所见过的所有人都很像,又似乎自己见过的所有人都完全不像这画中人,尼科洛乱了,继而忐忑起来,继而又因为发现了自己的忐忑而更加忐忑。
随后,让尼科洛忐忑不安到极点的事情出现了:壁画上这位拎着蒙古人脑袋的花剌子模战士似乎在慢慢倒退,尼科洛感觉到他离自己越来越远,手中依然拎着那颗蒙古人的脑袋,脸上依然摆着戏谑的笑容,虽然他在尼科洛眼中越来越小,尼科洛却觉得他的相貌越来越清晰,手中的那颗人头也越来越血腥。当花剌子模战士的脸和蒙古人的脑袋小到一定程度后,尼科洛发现在他们的右下方画着一顶帐篷,乍一看像是蒙古人寻常居住的那种帐篷,细看之后又觉得蹊跷,因为画中的这个帐篷竟然还画着一副看起来厚实无比的红木双开门,尼科洛从没见过蒙古帐篷外装置木门,而且还是双开的木门。突然,尼科洛隐约听到了脚步声,这脚步声好像就是来自画中那扇安置在蒙古帐篷上的双叶木门,紧接着,那扇双叶木门竟然从里向外地挪动了起来,刺耳的吱呀声让尼科洛强迫自己跳脱出赏画的思绪,保持警戒,拔刀后退。画中木门依然在动着,直至全然开启,一个老者持着油灯走了出来,尼科洛认出来这个老者就是刚才带自己进来的那个老头,这老头后面还跟了一个人,不知是离得太远还是光线太暗,尼科洛没能看清那人的面貌,但却认出了趴伏在他肩上的雄库鲁。
“啊哈,你是第一个在我面前拔刀而不被雄库鲁啄瞎眼睛的家伙!”
那人一边继续朝尼科洛走着一边说道,尼科洛看清那人的容貌之后,迅速收起手中的刀,恭敬地低下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猛地抬头望向壁画中的那个花剌子模战士,随后带着恍然又夹杂着疑问的语气对那人问候道:“阿合马……大人!别来无恙!”
阿合马闻言大笑,看到阿合马这一笑,尼科洛更是明白了,那壁画上的花剌子模战士,不是别人,正是眼前的这位阿合马。
原来,当尼科洛盯着画中提头者努力搜寻自己头脑中所识之人的面孔时,不自觉地慢慢往后踱步而不自知,阿合马和老侍者由隐藏在壁画中的房门走了进来,尼科洛片刻前的所有疑问与忐忑都不见了。
阿合马笑罢说道:“你个拉丁人,‘别来无恙’倒学得有模有样,离你那次在穹顶宫殿送儿子的日子才多久?哈!看来这雄库鲁还是认识以前的主子的,否则刚才手持白刃的你在看清我之前就已经瞎了!”
把马可·波罗“送”给忽必烈没几日,但尼科洛却觉得过了很久很久。听阿合马这么一说,尼科洛才想起拜托阿合马去蒙古营帐中关照儿子的事情,但他知道不适合一见面就打听自己的事情,便决定先说要紧的事情,他缓缓神,接着对阿合马说:“阿合马大人,事情有进展了……”
阿合马闻言后神情肃穆起来,但也没有惊讶,他让老侍者把尼科洛带到此地,就是想要和尼科洛说事情的,说绝密的事情的。绝密到只有在绝不轻易让外人踏足的尼科洛眼中的“奇怪的房间”才能说的事情。
“摩哈,去拿些葡萄酒来!”
阿合马对老侍者说道,老侍者领会了主人的意思,委身退到刚才进来的大门旁,转身开门,然后消失在壁画中,算是给尼科洛演示了一遍刚才是怎样莫名地消失的。
看着摩哈离开后,阿合马对尼科洛说道:“告诉我具体情况……”
尼科洛不紧不慢地说道:“贾似道愿意派人截杀真金,菲戈尔送信来确认贾似道的精骑已经在哈拉和林五百里处扎营埋伏了。另外,菲戈尔的兵符到手了……”
阿合马闻言后面漏喜色,然后分析道:“你的这个弟弟做事真利索,但愿后面也能这么顺利,现在就静等真金被贾似道解决吧,他的人办这种事应该很保险……不过,就算没办成,忽必烈也会震怒,出兵哈拉和林是肯定的,贾似道的兵符又在咱们手里,只要随便在南边的蒙古地土上制造些骚动,就会让他忽必烈受不了,到时候主动权就全在咱们手里了!”
阿合马说得这些尼科洛都明白,阿合马没说的他也清楚,这位宰相费尽心思想要得到贾似道的兵符,并非只是想“制造些骚动”,而是想抽取贾似道方面的精兵强将北上,与蒙古骑兵拼命,这样既能让忽必烈腹背受敌,又能对贾似道的军事实力进行毁灭性地削弱。当然,实现这些的前提是贾似道派去的人顺利把真金杀了并嫁祸给阿里不哥。不过尼科洛此时此刻关注的重点不是这个,而是马可·波罗的安危。
“阿合马大人,您指派在马可身边的人……”
“放心,真金身边的护卫,朝鲁和萨尔冬会关照他们的。”
尼科洛闻言后很是诧异,他问道:“真金的护卫?他们也知道此事?”
“哈哈,当然不知道,朝鲁是怯薛军,至于萨尔冬嘛,他会在危机时刻带着你儿子逃脱的!放心吧”
即便阿合马说得很肯定,但尼科洛却对此不放心。显然,尼科洛的担心不是多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