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方子羡回到府中,管家迎上来接过他脱下的披风,道:“相爷可算回来了。”
“府中有什么事吗?”方子羡平淡的问,脚步朝正厅走去。
管家跟在身后道:“皇上今日赐了好些赏赐来,相爷不在,便着令相爷明日去谢恩。”
方子羡看见正厅两侧堆着的礼盒,随意打开一个,里头是个通透的碧玉芙蕖,他疑惑道:“好端端的,赐什么礼?”
身边的管家开始宣读礼单:“碧玺翠盏一对,和田云纹挂钩四个,翡翠玉枕一只,衔翠金凤一只,孔雀羽扇两副,绿松石宝戒一只,金花丝镶橄榄石革带一幅,碧玉芙蕖一只……”
他洋洋洒洒不知疲倦的宣读着,方子羡将面前的礼盒一个个打开,眉头紧锁:“都是绿色……”
第二日,方子羡进宫谢恩。
萧歌山坐在上首,看似是在认真批阅奏折,实则他的重心却放在了方子羡身上,萧歌山似是不经意的问:“朕昨日赏你的东西,可还入得了眼?”
方子羡平静的道:“皇上所赐,皆是天恩。都是顶好的。”
萧歌山笑道:“喜欢就好,之前你开解贵妃后,贵妃最近精神气好了许多,朕心里欣慰。爱卿一人,既能为朕巩固社稷,又能替贵妃分忧解难。实属肱骨。这些个玩物,赐你,朕舍得。”
闻言,方子羡拱手道:“臣忠于君,敬重娘娘,即便没有这些恩赏,初心也不会动摇。”
萧歌山品味着他的话,忽而一笑:“相爷之心,朕从未质疑。但有句老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天下之大,能安知伯乐的人不多,故而,能慧眼识得千里马的人也不多。”
方子羡不动声色的咬紧后槽牙,语气刻意平和之下,反而显得有些生硬:“臣谨记。”
出了前勤殿,在前朝与后宫分界之间的钦安门前,方子羡停住了脚步,他心中几度徘徊。
萧歌山的话说得隐晦,可他却听出了其中意味。
到底是该承了那句命里无时莫强求的老话,还是该慧眼识得千里马,就此重回正轨?
他知道做出任意一个选择分别意味着什么,故此,他觉得自己站在一座四面深渊的孤岛上,一头是他惨死的亲人,一头是孤舟般摇摇欲坠的夏侯瑾。
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几乎拼尽了他所有力气,他不想这么窝囊的放弃心中志向,却不敢再手推一把那险些支离破碎的孤舟。
这一刻,仿佛日月就在他周围不停更替,眼前的事物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嘈杂的环境里,一个个声音逐渐清晰……
“哥哥,哥哥…”子衿的哭声
和夏侯瑾的哀求:“子羡,帮帮我……我求你,帮帮我。”
终于,在这一片混沌中,他下定决心,他不愿放弃复仇,也不忍伤害夏侯瑾,那便各退一步,为彼此都争取一个得以如愿的机会。
然而,自他踏进昭岚殿的那一刻起,前勤殿中的萧歌山颇为惋惜的一笑,而后冷漠的在早已准备好的圣旨上盖上大印。
“我何时,才能去见我的孩子?”
方子羡放下手中的茶盏,掏出帕子优雅的擦了擦嘴角,反问:“我随时都可以安排你去见他,可是你准备好了吗?你该怎么告诉他,他是谁?他的父亲是谁?为什么你会和萧歌山在一起,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从没找过他?”
这些问题,沉重又悲哀,犹如一拳又一拳的打在我心头,疼的我无言以对。
是啊,十四年了,这期间发生的事,我又该如何平静的解释,赵恨卿又如何平静的接受。
我一心想认他,却不知,他知道这些事后,是否能够认我?
他的亲生母亲,是个可悲又可恨的人。
方子羡接着道:“凭你现在的身份,就算母子相认,在萧歌山的眼皮底下又如何保全?”
萧歌山是绝对容不下他的。如果萧歌山知道了赵恨卿的存在,一定会杀了他的!
“我该怎么办?我究竟该怎么办?”我绝望的捂住脸,恨自己无能为力,恨自己命如浮萍。
方子羡叹气道:“其实对他对你,最大的幸运,就是知道,自己从没被对方放弃过。有时候,给彼此存留一些谎言和欺骗,也好过现实摧残折磨。我可以安排你悄悄去看他,也会开解他,告诉他,他的母亲从没有放弃过他,更没有抛弃过他。以后,我会想办法给他安排新的人生,而你,继续做好昭岚殿的贵妃。”
“不!不要!”我崩溃的哭喊着:“他从落地那一刻开始,我已经错过了十多年,明明知道他活着,却生死不能相认,你知道我心里有多痛吗?我恨不得替他受尽所有的苦,我恨不得割自己的肉去偿!可是你现在却要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我把所有的愧疚和悔恨都烂在肚子里,继续这么不人不鬼的活着,我做不到。”
方子羡早知,一旦夏侯瑾知道赵恨卿还活着,必然不可能这么轻易放弃,一个母亲,不可能对失散多年的孩子视若无睹。她怎能再次忍受死生不复相见相认的决绝?怎能忍心再次与之离散天涯各方?
更何况对于此时的夏侯瑾来说,赵恨卿几乎是她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光。
如果这道光也熄灭了,那世间,还会有夏侯瑾吗?
方子羡说出此生最残忍的一句话:“难道,你想要他死吗?”
突如其来的寒冷,吓得我如雷击般浑身一震,我抬头望向他,方子羡又问一遍:“告诉我,你想要他死吗?”
我眼中的方子羡渐渐模糊,耳边他的声音却清晰的可怕:“如果你想要他死,就去认他,就去告诉他,你是谁,他又是谁!让他和萧歌山知道彼此的存在,让他们彼此自相残杀,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容易的杀人方式了。”
“你不要再说了!不要说了!”我拼命的嘶吼着,尖叫着,方子羡一把拉开我捂着耳朵的手:“告诉我,你想这样吗?你想把赵恨卿再次拉进阴暗的泥沼里吗?让他每日每夜提心吊胆,满腹哀愁的活着吗?那这样的你和赵媛有什么区别?你如果真的爱他,为什么要在他经历了十四年灰暗人生后,好不容易遇见光明的那一刻,自私至极的关上天窗?这就是你的爱吗?这就是为他好吗?回答我!”
我一把推开他,声嘶力竭的道:“不会的!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子羡,你说过会帮我的,你现在是权倾朝野的相爷,你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对不对?”
方子羡张了张嘴,低声一叹:“没有办法。”
我爬过去拉着他哭道:“一定还要其他办法的!我不做贵妃了,你想想办法,假死也好,养病也好,你把我弄出宫去,我再也不回来了,好不好?”
方子羡看着她,心中翻腾不息,他曾无数次,想要将眼前这个人带走,远离所有的是非,逃出这个满是阴谋诡计的牢笼,可是如今,他连自身都岌岌可危,又如何去保她呢?
他该怎么告诉她,萧歌山,已经知道了赵恨卿的存在,并且已经下达了警告,要他对夏侯瑾撒谎,说赵恨卿不是她的骨肉。
萧歌山想要平平静静,无风无浪的了结此事。
而方子羡,却不忍摧残夏侯瑾这仅存的希望。
当初萧歌山既然没对这孩子下手,可见是留了一丝情面的。
可如果,夏侯瑾选择了赵恨卿,那萧歌山必不可能还能留存这份情面,到时候不止是赵恨卿,甚至是夏侯瑾和自己,都不可能有好下场。
自己入楚宫效忠萧歌山,为的就是有一天能推翻周辰诀,要不是他刻意削剥打压千机阁,千机阁也不会这么轻易的走向消亡,父亲就不会因病去世,母亲也不用为了保全儿女只身赴死,子衿也就不会被人凌辱致死。这一切,不过是他受白氏兄弟欺骗,无意提供了火药,就要受到牵连,甚至家破人亡……
他恨,恨的咬牙切齿。
他拖着这副久病成疾,命不久矣的身子,好不容易坐上相爷的位置,能够运筹帷幄,掌握着千万人替他卖命,帮他离目标更近一步,他不能死,如果他死了,那所有的努力和坚持都白费了。
“许姐姐。”纵使她不姓许,方子羡还是习惯这么叫她,他一生中,第一次悸动,第一次心许,第一次迫切的想要得到一个人,都是因为这个曾经眨着小鹿般灵动的眼睛,温柔的笑着对他说:“我叫许瑾。”的姑娘。
“我曾经觉得,我可以为你放弃一切,可当我一切都没有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再也不能为你放弃什么了。”
我看着方子羡的眼神,不解的问:“子羡?你说什么呀?”
方子羡避开我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我道:“许姐姐,你该明白,此情此景,我们别无选择。就算你真的出宫,和赵恨卿母子相认,可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你们又能逃的到哪里去?你手无缚鸡之力,又久病缠身,你能照顾好他吗?他本已过了十四年非人的日子,接下来的人生里要被你捆绑着四处颠沛流离,亡命天涯,你有没有想过,这对他公不公平?若是如此,还不如让他继续自生自灭,怕是会活的更好一些。”
“你与他此生没有母子缘分,你若明白,想通了这一层,他会过得更好,拥有更好的人生和未来。”
“别为了你自我的成全,把他推进险恶的火坑里。他受的苦,已经够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