渎天蔑漫不经心地在泥路上走着，时不时用余光看看紧跟在他身后的敖筱娇。她很能吃苦耐劳，这点可以从她挑起担子的姿势看出来——平平稳稳。更何况，她还背着一个大箱子。他闭了会儿眼，妻子与孩子的面容浮现在他眼前。在他的记忆中，妻子与敖筱娇一样擅长劳作，自力更生。她不像其他龙热衷于捕猎，而是和大多数人类一样找了块荒地开垦，安静地种下农作物，以大米为主食。
现在这里是靖赟的泥路，随便望一眼就能看见坠落的陨星。草地与树木被化为灰烬色，周围的房屋已成残垣断壁，毫无生机可言。渎天蔑带领敖筱娇绕过大大小小的陨石，穿过高高矮矮的房屋残骸，最终来到了一间宅邸面前。映入眼帘的那一刻，敖筱娇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毓爚侯的宅邸，它们是同样的气派，让其印象深刻。只是可惜，她面前的这间宅邸被三块陨石砸中——一块直穿屋顶，另外两块落入前院和后院。
“这里是我的家，曾经的。”渎天蔑停在大门口，声音沙哑，“发生天灾的时候，我还在前线的军营。拙荆与犬子……都没能逃出来。”
敖筱娇嘴角抽动一下，“天灾难料，还请阁下节哀顺变。”
“我知道，但是我不甘心。我愧对他们，我不是个合格的丈夫和父亲。”渎天蔑双拳渐渐攥紧，“知道他们死后，我疯了。我离开了跟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独自去山上嚎哭。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个身材高大，全身都是赤红鳞甲的家伙。他自称奥珞因，告诉我，只要帮他收集到九州上的禁剑，就能让我的妻子跟孩子复活。”
敖筱娇抬起一侧的眉毛，又惊又疑，“您的真实目的不是禁剑？”
“我只是为了能复活家亲。”渎天蔑转过身来，望着敖筱娇，他仿佛看见了自己已去的妻子。“我能感觉到九州的灵脉，能更快地找到禁剑，所以奥珞因选择与我交易。”
“您怎会知道他不是在说谎？”
渎天蔑冷冷地说，“既然他说了，那我就愿意一试。九州内有九把禁剑，一州一座祠剑堂，一堂两位护剑师。我总共要夺去十八条无辜的生命，才能换来两条。如果奥珞因骗了我，我就要他为这二十条命血债血偿。但我更希望他没有骗我。”
“因为对令阃和令郎的执念，所以您才要血洗祠剑堂吗？也许还有其他办法，不一定要和奥珞因合作。”敖筱娇眉头微蹙，“禁剑的力量十分强大，他得到之后会做出什么恐怖的举动也说不定。”
渎天蔑摇摇头，“那都不关我的事了，我只要自己的家庭能重聚在一起。”
“家庭重聚”这句话宛若利刃戳中敖筱娇的胸膛。曾几何时，她也想让歆寒复活，便开始废寝忘食地和团队一起研究。最后的结果是，只要灵枢不毁，再重新部署到另外一个全新的躯体，就能复活。可是当她兴冲冲地来到歆寒的遗骸面前时，却发现她的灵枢只剩下一层躯壳。
有些东西，失去后就再也无法复得了。
“我有一位朋友。只要龙的灵枢还完好无损，就能让死龙复活。”敖筱娇有些哽咽。“但是，复活后的龙可能难以适应新躯体。”毕竟龙不是真龙，而真龙天生就已习惯了金属的重量和感觉。“因为那是由金属制成的机械躯体。”
渎天蔑沉默许久才开口，“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拙荆与犬子的灵枢没有一个是完好的。”
敖筱娇深吸一口气，硝烟与烈火般气味的空气在她的胸腔内徘徊。她环视周围惨不忍睹的景象，这块被称作靖赟的土地，这块位居九州中原的富饶地区，也曾经是她的家乡。她曾坐拥天下、征战八方，也曾尝尽苦果、低迷失落。即便她最后选择了离开，却终究忘不了这土地上的气息和自己留下的痕迹，还有她最爱的真龙——歆寒。
“阁下，现在还是靖朝吗？”她冷不丁地问了句，片刻后，她意识到自己不该说的。
渎天蔑想了想，眼珠子转了好几圈，“应该是吧，毕竟还没有新的君王来接替艾欧陛下的位置。就算有，他们也没来得及告示天下新王登基。”
敖筱娇一震：艾欧？只有艾天御的子嗣才可能姓艾！如果没有什么意外，那艾欧就是艾天御和她的孩子！天呐，没想到在她离开九州之后，竟然还有自己的血脉在，而她却都未和自己的孩子谋过面！
她抑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连忙问，“艾欧陛下现在还活着吗？”
“不知道，他自从天灾之后就了无音讯，也许已经饿死在外面变成野狗的午餐了。”渎天蔑耸耸肩，“我不喜欢他，他太大公无私，不懂得利用龙性。我恐怕对他忠心的摄政王和臣子都没有多少。而且他太天真，天真到竟然会听信凤凰的一席话语就放他们入城，黎民百姓都被大肆屠杀，他自己也差点死在凤族族长的刀下，如果他没有下跪求饶的话。”
敖筱娇听得很入神，毕竟这是她孩子的事迹。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神来，“然后呢？”
渎天蔑一惊，没想到敖筱娇会对这故事那么感兴趣。他清了清嗓子，继续，“然后凤族族长见目的达到了，就要求联姻。艾欧急得火烧眉毛都没有一头雌龙愿意嫁过去，眼看时限就要到了，他都在和我们这群武将商量怎么打凤凰了，却有一头雌龙站了出来主动联姻。凤族族长就地和她举办婚礼，就满意地退兵了。随后，凤族再也没有攻打龙族……直至天灾降临。”
“那主动联姻的雌龙叫什么？”
“秦皓月，龙凤两族的和平大使。”敖筱娇点点头，没说什么。“总之，我很讨厌艾欧陛下，他很天真很懦弱，不适合做君王。”渎天蔑继续补充道，“我巴不得他被其他君王换掉。他根本就有愧于自己的先辈，手里的靖朝完全不及武成盛世一毫。”
敖筱娇知道，“武成”是百姓为她执政时期的情况而概括来的称谓，以褒贬善恶和方便纪念。她很欣慰自己为帝的年代有两个褒义词：一个是表示威强睿德的“武”，另一个是表示安民立政的“成”。但她觉得自己不应该有两号，至少那个“武”应该是属于歆寒的。
不过。啊，消失了。她对艾欧的期待而高涨的激动情绪完全消失了，没想到自己的孩子会是这样一个懦弱无能之辈。但倒也不能怪他，如果他和自己的其他孩子一样从小接受教育，肯定也是一表龙才。应该吧。但不管怎么说，她一定要想办法见见艾欧，哪怕是尸骨也好。
“敖筱娇，我很感谢你能聆听和支持我。”渎天蔑又说，对她笑了笑，可是那笑容却那么苦涩，像是强撑起来的。
“我会永远陪伴着您，不论有什么样的牢骚都可以告诉我。”敖筱娇也一笑，向渎天蔑鞠躬。
“我们都是同样悲惨的家伙啊，敖筱娇。”他叹了口气，注视着敖筱娇的眼中尽是悔恨与珍惜。“我们要好好活下去，如果我们死了，就没谁会记得我们的亲属了。”
“是，渎天蔑阁下。”敖筱娇慢慢抬起头，血眸中闪烁着凛冽的凶光。“所以我建议先下手为强，趁夜突袭违天罚，以绝后患！”
她的眼神凶狠得让渎天蔑都不寒而栗，他难以想象这位美妇是多么憎恨违天罚。他想起敖筱娇身上的伤痕，若是换作他被违天罚这样凌虐，肯定要记恨他一辈子。
“我也同意你的想法。”他点点头，“可是我们不知道违天罚在哪。”
“请放心，渎天蔑阁下。”敖筱娇忽然一笑，“我已经记住违天罚的气味了。”
靖赟边境，棱霁的小屋。
艾欧站在屋外，凝望着天空的云气，失落感渐渐涌上心头：他作为君王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吗？回想起来，他的确不适合当君王，因为他不喜欢君王的孤独感。为国家，他抛弃自己所爱，去迎接帝王之位。他抛弃的至爱的确被一下子抛弃了，可是帝王之位却久久没有迎接他。自从他登上王位后，便没有一夜睡过好觉了。
忽然间，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右肩上。他回头一看，原来是神凌珺翊。他随即握住她的手，放下来：“令妹的情况怎么样？”
“她的确有身孕了，我们得想办法安置她。”神凌珺翊忧心忡忡。
“要不把神赎琉玉送回令堂身边去？”
神凌珺翊沉默了会儿，点点头，“我们也回去，我想和母亲好好谈谈。”她望向艾欧，“话说回来，陛下不做点什么吗？”
艾欧一愣，“做点什么？”
“陛下的国家变成这样了啊，难道置之不理吗？”
“我……想。可是我没办法……”他看着神凌珺翊疑惑的眼神，心里突然涌出一个荒唐的想法：他要带着神凌珺翊，这个可怜的舞姬离开这里。什么王位、战争、百姓、天下，他都不想管了。他只想展翅高飞和神凌珺翊踏足各地，一起去看茂密的丛林、雄伟的高山、奔腾的河水还有广阔的海洋。无论去什么地方，只要有她在身边，肯定不会寂寞。她会爽朗地大笑，也会毫不掩饰地大哭，生气了还会和他争吵，他可得让着她，不能让她发脾气溜掉了。
“陛下。”一声呼喊把他从美好的念想拉了回来，他转头一看：一位肤色棕黑、穿着短衬的男子站在他的面前。男子身后还跟着一位皮肤嫩白、身着黑袍的少女，有点呆萌。
“你们有什么事吗？”艾欧无奈地问。
“鄙人请陛下想想办法，重建家园靖赟。”男子稽首一拜。随后，他身旁的少女也同行其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