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贞三年,夏。
蝉儿攀在青苔斑驳的砖瓦墙上聒噪,午后明媚阳光穿透繁华茂盛的紫藤萝,仿若闪闪发光的碎金,活泼装点。
“娘亲,这花儿好有趣呀——”
花下的总角女童踮起脚尖儿,方才摘下一串紫藤萝的花穗儿,就性急地跑到紫藤萝架下纳凉的女子跟前炫耀。
如墨长发挽成优雅的随云髻,简单装饰了两支垂珍珠金丝玫瑰钗,蛾眉雍容,眼尾点缀一抹绯色,还是晋时妆容,却淡了许多脂粉;她一袭芙蓉团花石榴齐胸裙,淡黄襦衣,朱色帔帛,端坐在石凳上,素手轻摇蝴蝶绢扇,笑意盈盈。
“白术,这藤萝花长得好好的,偏要摘下来作甚?”
“嘿嘿,娘亲这就不懂了吧——”女童举了那紫色的花穗,眸里光彩闪烁,特意凑得近些让女子看清,“若是错过今日,那明日的花儿可就忘了孩儿了!”
“忘了就忘了罢,这算是什么道理……”
搁下做工精巧的绢扇,一双柔荑抚上女童的长命锁,仔细将那缠绕的七宝璎珞收拾平整,服服帖帖地垂在孩子胸口。
女子的声音温柔好听,仿佛融进了这世上所有的慈爱。
“我可不想花儿忘了我!”
孰料这女童闻言满脸写着不高兴,小嘴撅得老高,还赌气地将那串紫藤萝花穗藏在身后。
“可你若摘下,这花儿很快就会枯萎;等它化作尘埃,欢喜也罢、相识也罢,都成一场虚妄——白术,这样可是如你所愿?”
盛夏阳光耀眼,清风徐来,满地皆是婆娑树影。
女童听了母亲的谆谆教诲,似懂非懂,却还是拼命摇了摇小脑袋,为自己那一番乱摘乱采感到羞愧;神情沮丧起来,心里不是个滋味。
“——你母亲说得很好。”
陌生的男声。
正当女童茫然看向从庭院月门外走进的男子时,母亲却已然站起身来,神色紧张。
“叔叔回头命能工巧匠打造一串金的出来,这花就永远不会枯萎了——白术,你看可好?”
那人一身紫金玄鸟纹圆领袍衫,作时兴的翻领样式,腰间革带系佩,贵气华丽;待他走近时,女童方觉此人高大伟岸,竟与爹爹不相上下,只是那消瘦的面容上染了少许病色,缺了些原本该有的英气。
女童正好奇打量着,母亲竟一个快步挡在身前,全然阻隔了男子望向她的视线。
“——没想到陛下登基三年,竟多了恣意进出民宅的本事。”
与先前的温柔慈爱天差地别,女子的声音带着万分警惕,蓦地清寒无比。
——“陛下”?
女童一愣,她年纪尚小,脑中并没有多少概念,只知道所谓“陛下”即是天下之主,地位崇高,当以重礼相敬;她虽不解向来知书达礼的母亲为何失态,却自然地从母亲身后挪开几步,直立举手行正式拜礼——
就在女童鞠躬完毕,即将欠身跪拜之时,那紫金窄袖下的有力双臂却将她的身子稳稳扶起。
“不必多礼。”
本该清朗的嗓音却有些沙哑,女童疑惑抬头,那人的眼神和蔼温柔,可她莫名觉得这样的温柔被一种名为“隐忍”的东西束缚着,虽然清晰,却怎样都无法走进。
“——若是不这般,我怕是要吃一辈子的闭门羹。”
“妾身不敢,妾身夫君亦是不敢。”
华衣男子勉强一笑,算是自我解嘲,母亲却神色未变,揽了垂散的朱色帔帛,仅仅欠身行了万福之礼。
女童乖巧懂事地立在一旁,双眼默默瞧着。他们年纪相仿,似是相识多年,只是一人刻意亲近,另一人却刻意疏远,二人始终保持一段微妙的距离,未曾逾越半分。
蝉鸣不止,暖风过庭。
“我此番贸然造访,实则有要事想与殿下商讨,还求夫人通融一下。”
他虽被称“陛下”,与女子言语时却无该有的尊卑之别,甚至还沿用了十年前的敬称,一半探询,一半祈求。
“陛下不妨说明一二,妾身也好转述。”
她亦无多少谦卑模样,齐胸石榴裙隐约修衬挺直身段,眉心一朵端庄红梅,目光炯炯对上那人的双眸。
然而那人却缓缓移开了视线,落在一旁小小的女童身上。
“前日早朝,燕国公又纠集一众大臣,上书请立太子——”
“那廉氏的目的,自然在于宁淑妃所出的徵儿,我想了许久,这些孩子里也确实只有徵儿可堪储君之位。”
穿花蛱蝶翩然落在绢扇的蝶花之上,绮丽的薄翼轻柔翕张,阳光在其上咏唱。
“陛下风华正茂,何必早早立储?——当务之急应是打压廉氏。”
她言语里掠过一丝焦虑,虽说转瞬即逝,那人却还是惊喜地看过来,忙不迭回应道:“正是如此!只是朝廷正值用人之际,燕国公也确是栋梁之才,倒不如应承下来,附以条件,我想廉氏此时断然不忍拒——咳咳!”
“陛下?!”
不知是不是说话急了,他猛然咳嗽起来,那咳嗽来得凶猛,拱背屈身,不能自已。眼见那病色的容颜渐渐涨得通红,女子也慌了神,赶忙上前宽抚。
“那条件……便是……娶前朝太子之女……为正室……!”
女子陡然一惊,不敢置信地退了几步。
“不——不可,万万不可!”
她一霎那变回了先前警惕紧张的模样,一把拽过呆愣的女童牢牢护在身后,双眼死死地盯住华衣男子的一举一动。
绢扇上的蛱蝶似乎发现那缎面上的蝶花不过是以假乱真的图画,悠悠然振动彩翼,不知飞往何处;不知是不是因那炎热的暑气,滴滴豆大的汗珠从那白皙的额角沁出,顺着优美的脸颊簌簌淌落。
孰料那男子强忍下病痛,反而逼近一步。
“殿下他不会同意的……妾身更不可能同意!”
“为何!?这孩子本就该在紫金宫长大,如今不过让她回到该待的地方……”
“我的白术——她才八岁,尔等元氏竟连小小孩童都不放过吗?!如今大半天下在手,陛下究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你分明是要拿她当棋子制衡廉氏!”
“——望舒!”
“啪!”
震惊捂住脸颊,向来高高在上的帝王下意识刚要发作,却生生忍下,只痛苦无奈地望向那个他永远都不会忘怀的女子。
原本静静旁观的女童却是顷刻吓得哭出声来。她收了手,紧紧把孩子护在怀里,低声啜泣,那单薄的肩膀却在不住颤抖。
“无论如何,唯有如此筹划……”
仿佛一切的狂躁不安都燃烧殆尽,整个世界只剩下漫天扬尘,在这令人窒息的气氛里他缓缓开口。
“——才可在我离去之后,保殿下一家无虞。”
话音戛然而止的瞬间,那紫藤萝花穗坠落于地,毫无最初的光彩。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