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师,奴家把笛子取来了——”
素手持一只竹笛,甫一启门,那诡谲的气氛旋即扑面而来,碧裙少女顿了绣鞋,茫然看向屋里端坐着的两人。
跪在角落的侍酒婢女神色惨白,脸上还挂着冷汗,白芷见了,心下了然。
“怎么奴家一来,大人们就不说话了?——唉,奴家果然招人嫌,还是趁早离开为好——”
撅起樱桃小嘴,委屈嘟囔着转身作势欲走,却被那白衣男子柔声唤回,靛蓝云纹常服的男子亦轻笑出声。
“墨竹姑娘怎么小孩子脾性,快回这坐下吧。”
说罢,大手还拍了拍身畔的锦绣坐垫。白芷暗暗瞪他一眼,却还是笑盈盈地曳着碧罗裙走过去。
“廉公子,你看这小家伙方才委屈的表情,还怪像回事的。”
“着实,有些可爱。”
白瓷酒杯缓缓斟满,杯口清透的酒渍在烛光下辉彩熠熠。白芷听他二人温柔取笑,又故意气恼地鼓起腮帮子,活像水里的小河豚——
一扫先前的压抑,这雅间里又充斥着欢快的气息。
“法师要来笛子,是作何用?”
薄唇贴上杯口,他虽对霜白常服的男子言语,可那双深邃眸子却望向素手斟酒的碧裙少女,笑意融融,弯成两轮新月。
“方才所奏雅章,我听罢心下甚喜、惊为仙乐——故一时技痒,想献丑附和一曲。”
“那我洗耳恭听。”
似乎没注意到廉城看向白芷的温柔目光,多布罗哲执笛起身,拂过霜色底团花锦缎的衣摆;嗓音低沉,对向那边恭敬待命的四名乐伎——
“诸位,原先那支曲子可否再奏一回?”
……
傍晚前的一场骤雨,将天阙城大大小小的街道笼罩在湿润的气息里。
雾并不甚浓,只在那亭台水榭、幽径园林弥漫徘徊;草木与池塘的淡淡腥气氤氲其间,就连虫声蛙鸣都模糊起来。
西厢房的木格门“吱呀”一声开启,蓝棉纱裙下一只朴素布鞋踏了进来。
“呼……”
屋内漆黑一片,夜光慵懒地照入门扉,疏疏浮尘飘摇。
乍一望去,软烟罗帐子静默垂下,秦安阳的红木雕鸾匡床上朦朦胧胧地有个人卧着;走至床边,定神一看,才发现那不过是衣物被褥堆就的假象。
——白芷师叔今夜又不在。
指尖触上那罗帐,不愧是御赐的极品流水软烟罗,不仅薄如蝉翼,而且质地极为丝滑,仿若流水淌过指缝,独独不沾分毫湿意。
相比之下,她身上的蓝棉纱裙廉价到尘埃里。
拂开流水软烟罗的帐子,那黑暗中的锦被玉枕仿佛散发出一种荧荧雍容的光芒,玫瑰膏子的甜美香气在空气中浮动,裹挟了浅浅的少女气息。
深吸一口气,缓缓在那匡床上的褥席边沿坐下。
盛夏之夜,酷暑闷热,秦安阳帐中却凉爽宜人,暑意未侵半分。
“师叔真是好福气。”
青芜呢喃,常年习武做工的手指老茧横生,抚上芙蓉蚕丝被的缎面,那般冰凉润滑,直教她爱不释手。
——她不知白芷去了哪里,却隐隐觉得,是南教坊。
手轻轻伸至枕下,那里空无一物,青芜蹙眉片刻,不留痕迹地起身走出罗帐。贵妃榻下的厚重檀木香盒上了精巧的铜锁,屈指叩了几下,听那回音里头似是存放了金银器物;轻启鸳鸯雕花木妆奁,顷刻胭脂水粉的香气盈盈扑面,抚过每一处雕刻图案,却没有丝毫机关的触感……
一路摸索下来毫无收获,青芜咬唇,神色沉了几分。
努力回想着白芷的举止习惯,她一手扶住妆镜台的边沿坐下,目光流转,无意间落在手边那本翻开的书页上——定睛一看,竟是一本介绍调香之术的书籍。
而白芷向来只读志怪传奇。
青芜起了疑心,遂拿起书本小心端详,就着暧昧的夜光,那些字句并无异样;而正当青芜无奈放下时,却瞥见某页底下一行清秀小楷——
瞳孔倏地一缩。
话说院里偏房,明月睡了一半迷迷糊糊醒来,只觉口渴难耐,下了地才发现旁边榻上不见了青芜身影。
咕噜咕噜地连灌了数杯凉开水,也没等见青芜回来,明月心下奇怪,就着黯淡夜色径自取了大衫披在寝衣上推门出去。
“青芜……?青芜……”
刻意压低了嗓音在寂静迷蒙的庭院里轻唤,墙上的大白猫儿沉沉向下一纵,惊动了几片砖瓦,也吓了明月一跳。
“喵——”
那猫儿懒懒叫唤了几声,很快隐没在雾气缭绕的草木之间,不见踪影。
雾气弥漫的庭院莫名有些诡谲,夜里无风,那些枝繁叶茂的阴翳之处如一团凝滞的浓墨,蛙鸣虫声渐渐沙哑起来,空明积水之上蓦地掠过一个影子,很快又恢复死寂。
“——青芜?”
分明身处盛夏,却有一股寒意凉飕飕地顺着脊椎骨窜上来,明月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将身上的大衫裹得更紧。
身后蓦地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明月心中忐忑,却还是回眸一顾,在那一片朦朦胧胧的雾气里立了一个身影,惊得明月一个趔趄。
“你——!”
“明月姐姐……怎么了……”
那人影悠悠然开口,竟是青芜的声音,明月悬着的心方才放了下来,直大喘气缓缓心绪;一袭蓝棉纱裙的少女穿过似薄非薄的雾气,径自向明月走来。
“你这丫头——怎么大晚上的在外闲逛,差点吓死我了!”
“就是起夜而已……”
青芜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稍不注意就融进这夜色之中。明月先前被吓得不轻,只气不过,捧着心口还想再训青芜几句,却见那人食指竖于唇前,作出噤声动作。
“姐姐小声点,仔细别吵醒主子。”
那嗓音霎时间冷了几分,明月一怔,这张熟悉的脸映在眼里竟如此陌生。
……
指腹覆上笛孔,沉稳有力的气息自薄唇而出,透过笛管,刹那间仿佛高耸入云的雪山之上冰雪消融,化作奔腾流水,直向大地涌去——
技巧之高妙,情感之真挚,瞬间令众人折服。
不似白芷的笛声那般委婉清切、幽冷缠绵,他却是刚健奔放、气势强盛,收放之间极能穿透人心;不过一支小小竹笛,竟能无形间迫使阮、琴、笙、琵琶齐齐为它陪衬,无法胜过半分!
纵使挑剔如廉城,亦停了酒杯,凝神欣赏。
——是了,这曲子……
——《破云归》。
他仅吹奏了一段,却完完全全唤醒了白芷记忆深处的如豆光芒。
遥远某年那西窗前的琉璃瓶、那结上七宝璎珞的长命锁、那父亲最心爱的青玉笛——斑驳树影下,暖暖阳光里,蝴蝶绢扇轻摇,爹爹一袭白衣,背对着她的身姿挺拔修长,华美瑰丽的乐音就从那横执的青玉笛里清晰传来……
——她本以为此生不复再临。
霜色底团花锦缎的衣摆平整地展在身后,那人直身正坐,竹笛横执。
——可如今,却真真实实地,又在眼前。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