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米寇重重一脚跺在地上,连带着整座毡帐都抖了一抖。毡帐顶垂下的铁制鸢尾花吊灯随之摇晃起来,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吱”声。铁灯座上燃烧着的大牛油蜡烛忽明忽灭,光暗交错一如火光下众人的神情。
人称“暴熊”的佣兵短暂地一愣神。没有绝望凄惨的哀嚎,没有骨碎肉裂的触感,他有些疑惑。过量的酒精妨害了他的思维,让他的意识变得一片片的,片与片间夹杂着大量空白。等他从空白中回过神来,吟游诗人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体型娇小的女孩。
女孩非常年轻,十三、四岁也就刚刚步入少女的范畴。这样的年纪总是稚嫩、青涩,犹如花骨朵般尚需时光的浇灌。
但这个女孩不同。
她的美丽仿佛与年岁无关。那是一种精灵式的,梦幻而无暇的美丽。
当她仅仅一个呼吸就冲过大半个毡帐,将吟游诗人拉至身后,当她的兜帽滑脱,一头缎子似的淡金长发纷扬飞舞,所有偷偷关注着佣兵与吟游诗人的食客,都在这一瞬间为之失神。毡帐里再一次失去声音。每一个人的脑海中,都只剩方才那一抹惊艳。
“暴熊”拉米寇也不例外。
“住手吧。”
女孩开口道。
她就这么直视着体型数倍于她的巨汉佣兵,眼神不躲不闪,语气平静而淡然。女孩虽然体型娇小,却自有一种凛然的气质,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听从于她。
而且,女孩说的,无疑是在场很多人的心声。
只见话音刚落,几个被女孩迷住的年轻人就应声而起。一些先前敢怒不敢言的客人见有人带头,也连忙大声鼓噪起来。一时之间,人声嘈杂,很有点众怒难犯的架势。
拉米寇狰狞一笑。
一开始,他还真有点被眼前这小女孩给镇住了。但随后千夫所指的场面,立马就激起了他骨子里的蛮劲。
拉米寇出身于隶民,自小便衣不蔽体地在贫民窟里争强斗狠,见惯了各种肮脏勾当,也受尽了外人的冷眼。后来,狂狼佣兵团看中他身体高壮、天生蛮力,拉米寇这才有机会成为职业者,并摆脱了那个卑贱的隶民身份。
他虽然性子偏激又暴虐,往往一言不合就动手伤人,却也知道些恩义,对佣兵团和那位将他从烂泥里拉出的团长大人向来忠心不二。
大约两个月前,佣兵团的一位副团长带着团里百来名精锐一同北上,据说是去执行一个极秘任务,结果却断了音讯。那里面就有一个跟拉米寇同样是隶民出身,曾数次互救过性命的生死兄弟。
没过多久,一场让整个下北境都为之惶惑的亡灵瘟疫,以拉索米亚大草原到暮冬堡的林间大路为中心,倏尔爆发。
那时候,整个佣兵团仿佛阴云密布,消息灵通的、不灵通的全都凑在一起,低低的议论声随处可闻——大部分人都在猜测,这场亡灵瘟疫很可能跟之前的极秘任务有关。瘟疫爆发,也就意味着任务失败,副团长跟那一批精锐好手音讯全无,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而在瘟疫被控制住后,库洛尔托的绯月祭虽照常举行,下北境总计十三个大大小小的贵族领却是外松内紧。表面上,城卫军与骑士团按兵不动,泰温公爵的暗卫和他们这些佣兵却四散而出,像筛子一样排查着可疑的外乡人——据说,目标是两个年轻貌美的女人,两个来自黑暗世界冈底乔斯的亡灵法师。她们靠着吞食血肉、吸取灵魂来维持自己妖媚不老的容颜。
跃马居作为白帐区名声最响亮的几家旅店之一,自然是重点排查对象。可店主人莫瑞奈,那个因伤退役的老骑士又死板又顽固,就像大草原上的白石堆一样油盐不进。
他信誓旦旦地担保跃马居中没有可疑之人,还说什么按照北境风俗,客人一旦吃下主人送上的食物,主人便将庇护于他,直至他与主人拥抱作别,走出他做客的毡帐。所以,他决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理由侵犯他客人的隐私。
拉米寇费了好大劲,才强忍着没破口大骂一句:“扯你妈的蛋!”
可莫瑞奈偏偏有实力有威望又有人脉,拉米寇无可奈何之下,难免气急败坏。他这个人是蛮横惯了的,心气难平之下,脑袋一拍就决定来跃马居大闹一场。他要闹到再也没有旅客敢留在这里,闹到让莫瑞奈明白,如果他不服软,这生意也就不用做了。
而现在,没想到他找了个莫瑞奈不在的场子,借着酒劲刚一动手,就有人来强出头。
拉米寇睁着醉眼,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女孩——年青、美丽,跟他一样是青铜阶的职业者。白皙的肌肤、淡金的发色,看起来像是更南方来的旅行者。而会选择白帐区的旅店,说明她最多是个什么小贵族的女儿。
想到这里,拉米寇把心一横,索性一指眼前的女孩,放声喊道:
“莫瑞奈,你还敢说你这跃马居里没有可疑人物!?这女人就是一个亡灵法师,就是她散布了之前那场瘟疫!你给我等好吧,我们城卫军的地牢见!”
拉米寇刚一喊完,趁着周围人都被唬得一愣的空档,张开双臂,一个熊抱就向眼前的女孩扑去。
安拉贝尔也被这番话弄得一愣。好在对方刚一动手,她的身体就自然而然地做出了反应。
她虽不擅徒手格斗,可拉米寇毕竟酒醉,又存了轻敌之心,这一扑称得上有进无退,气势逼人,却完全没考虑过对手的反应和之后该如何变招。
只见安拉贝尔一猫腰,躲过拉米寇合抱的双臂后,连鞘带剑抽出阳炎,上前一步,挺剑直刺,正中拉米寇的上腹,随即又借着对方前冲的势头一挑一顶,狠狠地捅在了拉米寇的横膈膜上。
拉米寇吃了这一记狠的,差点连眼珠子都瞪出来。他躬着身子,双手抱腹,嘴角流涎地发出“嗬”、“嗬”两声怪响,然后就两眼翻白地向前倒去。
而安拉贝尔轻巧地一转身,一个滑步让过拉米寇那沉重的身躯,任他就这么“轰”的一声倒在地上,颤巍巍的抽搐得像一只被敲晕的肉猪。
两个人从动手到拉米寇晕倒在地,不过短短一两个呼吸。一时之间,所有客人都呆呆愣愣的,完全没反应过来。
安拉贝尔皱了皱眉。
她回想着拉米寇之前的那一番话。虽然不明白这个闹事的醉汉为什么污蔑她是什么亡灵法师,但她可不想惹上这种莫名其妙的麻烦。
于是,她默念祷语,在右手上释放了一个「光亮术」。
“我不明白他刚才在胡说些什么,但你见过能代行圣光的亡灵吗?”
安拉贝尔对那个不知何时来到拉米寇身旁,曾与之同桌的冷脸疤面男问道。
但疤面男根本没有理她,只是用他那精瘦的身躯一把扛起熊一样的拉米寇,转身就向毡帐外走去。
只是在掀起门帘的那一刻,疤面男回过头来,深深地望了安拉贝尔一眼。只那一眼,安拉贝尔就觉得怀里揣了一条毒蛇一般,冷腻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而就在两个不速之客走远后,毡帐里突然爆发出了一浪接一浪、无比热烈的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