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心里沉甸甸的。我睁开眼睛,意识还是有些朦胧。
我看到窗前站着两个身影,我看了一眼,是我爹和我妈正在小声说着什么,看上去有些焦急。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努着耳朵想听清他们的对话。
“宁珂被绑架了!宁珂被绑架了!”
听到我爹的话,我一下从床上跃起,夺门而出。
“宁珂被绑架了?”
我跑到他们身边,满脸的惊恐。我爹一把把我拉到跟前:“你小点声。”
他看了一眼宁奶的房间,说:“别把你宁奶吵醒。”
我爹小声说:“刚才绑匪给我来电话了,要两百万救人,给两天的时间,后天晚上十点必须给到他们钱。”
我妈说:“报警啊!”
我爹说:“不能报警,他警告过了,不能报警。”
“那怎么办?”
我爹拿出手机:“给老宁打电话,让他来救他闺女,他不差这两百万。”
我爹拨通了老宁的电话,拿着手机的手有些抖。
沉默了半晌,电话没有通。
他转身跟我妈说:“快,你给子美打电话!”
我妈跑到客厅,拿起电话后却犹豫了起来。
我爹看着她说:“等什么呢?打啊!”
我妈着急得跺着脚,说:“打过去了,怎么说啊?”
“还能怎么说!”我爹说,“她闺女被绑了,拿钱救人呐!”
我妈拨通了宁姨的电话,大概十分钟过后,她走回我们身边。
“怎么说的?”我爹急忙走到她跟前问道。
“子美明天回来。”我妈说,“后来就是老宁接的电话,老宁说他一下拿不出两百万,钱都拿去运作公司了,让我们等他两天,他过两天回来。”
“什么?”我爹狠狠跺了一下脚,但还是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他是个王八蛋吗?他闺女被绑架了,他那公司值一千多万,他拿不出两百万?他混蛋!”
我跟我妈都默不作声。
那一夜极其漫长。
在我心里,时间是一秒一秒地走过去的。我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周围一片寂静,我一点也不愿睡去。我想象着宁珂被困在一个狭小黑暗的空间里,满脸的泪水和恐惧。我想象着她那双乌黑的眸子,生得明亮剔透,清澈得像是一汪湖水,现在那湖水正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止也止不住。我想象着她干净稚嫩的声音,说起话来像小雀儿在啭,她的一声声呼唤还在我的耳边:哥,哥,哥......清脆又好听,可现在却被一条破布遮住了,她无力地嘶喊,却没有任何回应,她该有多么害怕。
那黑暗吞噬了她,也淹没了我。我捂着胸口,心脏又疼了起来,一下一下地抽搐,眼泪也夺眶而出,我在心里呼喊:我一定要找到你,我一定要救你......
……
第二天,宁姨回来了,我们和她约在一家宾馆见面,她的脸色极差,想必是前一夜根本没有睡觉。
为了不让宁爷宁奶发现宁珂失踪的事情,我们谎称宁珂去了深圳住几天。
我爹问宁姨:“钱带来了吗?老宁呢?”
宁姨的眼睛肿着,声音里也带着哭腔:
“老宁后天回来。”
我爹说:“那钱呢?”
宁姨不说话了,眼泪啪啪地掉。我妈搂着她,欲言又止,抚了抚她的肩膀。
我爹明白了,一时无语,面无表情。
半晌,他自己走到屋外,拨了老宁的电话,刚一接通,我就听到我爹骂了起来:
“你还是人吗?你闺女被绑架了!”
老宁没有说话。
我爹接着说:“你开那么大的公司,你拿不出来两百万?你认识那么多老板,你凑不齐两百万?!”
老宁说:“你冷静一点。”
老宁这句话彻底点燃了我爹:“你说的是人话吗?你闺女被绑架了,你叫我冷静一点,你是他爸还是我是他爸。”
老宁说:“你冷静一点,我本来后天回去的,我现在提前到今天下午了,我只能拿一百万,我去跟他们谈。”
我爹说:“你!”
他被老宁不慌不忙的态度气得一时语噎,狠狠地摁断了电话。
我爹站在屋外徘徊了很久,最后走进来跟我们说老宁今天下午到,他只能拿一百万。
宁姨恨恨地捶着腿,骂了一声:“王八蛋!”
这时我忽然想到,我手里有老宁百分之十的股份,冬歌说这百分之十的股份值一百万。
我赶忙跑到我爹跟前,迫不及待地跟他说了这个事情,好像这就是我们的救命稻草一般。
听完我的话,我爹急忙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老宁回了一个电话。
“老宁!”我爹说,“温言有你公司百分之十的股份,这股份能不能换一百万?”
老宁那边沉默了。
我们全都屏息等待着他开口。
半晌,他才开口说:“这股份不能这么算。”
“宁雪松!你混蛋!”宁姨哭喊着说,“你混蛋!”
老宁也有些急躁了:“你冷静点!我要登机了,马上就到了。”
我爹说:“怎么不能这么算?你说怎么......”
没等我爹问清楚,老宁那边已经挂掉了电话。
我爹气冲冲地把手机揣进口袋里,朝房门口走去,走到门前时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宁姨,摇摇头,叹了口气,他跟我妈说:“你先回去吧,给二老做饭,免得他们生疑。”他的语气出奇得平静。
我妈点点头,又抚了抚宁姨的肩膀,起身离开了。
我爹转身朝我说:“你也回去吧,下午该上课上课,别担心,宁珂不会有事的。”
我点点头,走出了房间。但我没有打算回家,也不打算去学校,我神思恍惚地走到宾馆门口,坐在了门前的台阶上。
自从宁珂失踪后,我就丢了精神,什么都不愿做,满脑子都在想宁珂,想我们以前去过的地方,走过的每一条街道,每一个角落,可现在我不敢去那些地方,那些熟悉亲切的地方,没有宁珂陪伴,我会感到不安,我会想到她受伤哭泣的模样。
我坐在宾馆门口,看着对面的街道,来往的行人,一切却都是出奇得安静。我知道,我又失聪了。自从宁珂失踪之后,我总是会陷入到无声的世界里去,心里像罩上了一层阴霾,隔绝了一切声响,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只有深深的无力感存在在我的身体里。我知道她在某个地方,我想起她正在独自面对危险就觉得难过,但我找不到她,我只能等,把希望寄托在大人身上,后来就连我再想起她的时候,也只能想到她满脸泪水的受伤模样,这让我感到痛苦,我忍住不去想这些,可这些画面就像是生了锋利的爪牙,它们狠狠地抓住我,撕扯我,一遍遍地刺穿我,然后告诉我:她也在痛苦里,她在等你。
我感到自己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摇摇欲坠,但我不能让它落下,因为它好像代表着一些不好的预兆。我从台阶上起身,打算去钟楼里祈愿。宁爷说,那座老钟识人心,通灵性,去祈愿的人都能得到它的祝福。我想去钟楼里祈愿,请求它让宁珂平安回来。或者,请求它告诉我宁珂在哪,我会去找她,就算不能带她回家,也要陪在她身边,受伤也好,害怕也好,我都要陪着她。
我刚准备离开,就看到老宁走了过来,我喊了他一声,但他像是没听到也没看我似的,大步从我身边走过,急匆匆地上了楼梯。我跟着他走了回去,走到房门口的时候,正听见我爹和老宁在屋里吵,我靠近门边,偷偷地听着:
“我不是说了,这股份不能这么算,它是值一百多万,但这钱现在拿不出来。”
“怎么拿不出来?”
“你不懂!这是生意上的事儿!”
“生意上的事儿我是不懂!但我懂人命关天,温言要是被绑架了,我就是砸锅卖铁,把我这条命交出去,我也得把他换回来!”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被绑架的是我闺女!”
“你还知道是你闺女,是你闺女你还不拿钱赎人呐?!”
“我怎么不赎了?我说了,我赎,但公司遇到问题了,我现在只有一百万能给!”
“你......!”
屋里沉默了。
半晌,老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却平和了许多:
“我公司遇到问题了,我的钱都拿去运作了,我现在没有两百万,我拿不出来。”
老宁说:“再说了,不能绑匪要多少你就给多少,你得跟他谈,他要多少你就给多少,他以后缺钱了,再打宁珂的主意,那咱们还活不活了。”
“宁雪松!”宁姨哭喊了起来,“那是你女儿,你女儿怎么活?!”
“我知道!”老宁也吼了起来,“宁珂要是救不回来,我把我这条命给你行不行!”
老宁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天底下就没有不能谈的买卖。他要钱,我要闺女,一百万还是两百万,谈了再说,这叫谈判,这也是生意,是生意,就能谈。”
我爹淡淡地说:“行,你谈,电话给你,你去谈。”
我推门走了进去,他们看到我愣了一下,也没说什么。老宁拿着电话正准备打过去,看到我进来了,笑着说了声:“小三儿来啦!”
我没理他,默默走到我爹旁边坐下了。
老宁拨通了绑匪的电话,还没等老宁开口,绑匪先问道:“钱凑齐了吗?”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老宁沉默了一会儿,或许是还没准备好他所谓的“谈判说辞”。
老宁的沉默让绑匪感到了一丝不安。
“你报警了!”
对方的声音忽然变得冷冰冰的。
老宁吓得打了一个激灵,但又立即强装镇定地说:“没有。”
绑匪顿了顿,说:“你要是敢报警......”
电话里传来了一声刺耳的响声,像是钢铁碰撞的声音,接着就是宁珂的尖叫声和哭声。
那声音里充满了恐惧,猛地扎进我的心脏,我疼得抽搐了一下。我想喊宁珂的名字,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一股无力感强势地攫住我的喉咙。宁姨也是一样,扑倒在地上,表情痛苦,像是在哭,却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爹和老宁也被吓到了,我爹着急地喊着:“小珂,小珂!”
老宁平复了一下自己慌张的情绪,然后示意我爹安静,不要表现出慌张的样子。
老宁淡淡地对绑匪说:“你最好冷静一点,你要是碰我闺女,你一分钱拿不到。”
绑匪冷笑一声:“新鲜呐,威胁我是吗?我可劝你冷静,考虑清楚了报警是什么后果,下次这钢筋砸的可就不是墙面了啊。”
老宁顿了顿,说:“我不会报警,我在北京的时候没少跟你们这行的打交道,我要是报警了,你真敢跟我鱼死网破。”
绑匪笑了笑,没有说话。
老宁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了口唾沫,似乎是有些紧张,但他调整了一下,依然很平静地说:“两百万,我拿不出来,一百万,我可以给你。”
绑匪冷笑一声,还是没有说话。
老宁说完这句话,宁姨冲着他骂道:“宁雪松!你说什么呢?”
老宁立即用手捂住手机,压低声音,神色慌张地跟宁姨说:“你闭嘴!你想害你闺女!”
我看到老宁的眼神看上去有些紧张,但他始终克制着自己的紧张,保持着平静。除了老宁,没人知道他的“谈判”用意何在?看上去更像是在挑战对方的底线。
半晌,绑匪开口说话了,先是又一声冷笑,然后说:“真新鲜呐,你是他爹吗?”
老宁说:“是!”
“那你救闺女还讨价还价?”
老宁回答不上来了,电话那头也沉默了。
这份沉默让我感到强烈的不安,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脱出身体了,我屏着气,不敢呼吸,我生怕电话里再传出一声宁珂的尖叫。我又失聪了,四周一片寂静,我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深渊的边缘,里面是绝望的黑暗,那无力感生出了一双手,攀附在我身上,抓紧我,拉扯我,想要把我摔下去,我强撑着,但宁珂恐惧的叫声就像是一把利刃,划断了我的跟腱,我跪倒了,独木难支,只要再一声,我就要掉进深渊里了。
终于,电话里传来了绑匪的声音,冷冰冰的,让人胆寒。
“跟我谈条件是吧?行,那我换个条件,今天晚上十点,两百万,西平沙河边上,一个废弃的桥洞,第三个洞口,自己过去,那里面要么躺钱,要么躺你闺女。”
这是警告。
老宁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四点。
他的手有些抖,但还是继续说:“我只能拿一百万,今晚十点,你考虑一下吧。”
绑匪冷笑一声。
老宁说:“一百万,也够你花几年了,你没有必要试探我,我如果有两百万,我也没有必要拿我闺女的命冒险。今天晚上十点,我给你一百万,你放我闺女,这事就算过去,你拿着这一百万想干嘛干嘛,我绝不会报警。”
电话里还是沉默。
老宁接着说:“但你要是伤了我闺女,我可不会放过你。”
老宁说完这句话,对方就挂断了电话。
老宁把手机还给我爹,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上,坐在床沿上,低头抽着。
这时宁姨冲到老宁跟前,抬起手,狠狠扇在了他的右脸上,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王八蛋!”
老宁没有说什么,只是深吸了一口烟,沉重地叹了出去。
老宁摇摇头,也扇了自己两下,念叨着说:“说错了,说错了……”声音低到像是乏力一样。
我爹站起身来,指着老宁说:“你是在拿你闺女的命冒险!”
我爹看着老宁的眼神充满了失望和无奈,最后他转过身,摇了摇头,再没有说什么。
这时老宁开口了,他说:“我不该说最后那一句。”
老宁摇了摇头,又重复了一遍:“我不该说最后那么一句。”
宁姨冷笑一声,抹了眼泪,但眼眶里随即又被眼泪噙满,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老宁:
“你不该说最后那一句?你刚才就是在发疯!你在把你女儿往悬崖里推!他们是绑匪,你跟他们谈条件!你!”
宁姨一时气不过,但老宁没有理会宁姨的责骂,他又抽了一口烟,烟雾飘绕着他,他眯起眼睛,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伊东在哪?”
他忽然开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