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宁问伊东在哪?
但没有人回答他。
这种时候,没人在意伊东在哪。
宁姨也不哭了,安安静静的,坐在床上,一声不响,看上去沉静极了。
墙上的钟表一秒一秒地走着,向着七点逼近。我的不安也一刻一刻地走着。
过了许久,我爹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急忙接起,里面传来了绑匪冷冰冰的声音,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一百万,十点,不用想着报警,那里是空旷地,警察没地方埋伏。”
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我从床上跳起,仿佛看到了顶大的希望,脱口而出道:“太好了,快去救宁珂!”
但老宁好像并不开心,也并没有着急赶着去救人的意思,我有些看不明白,看他原地不动,我催促道:“走啊,走啊。”
我爹也催促道:“走啊?一百万成了,还等什么呢?”
宁姨冷笑一声,也不看老宁,有些讽刺地说:“一百万谈成了,现在是后悔了,想再谈谈五十万吧?”
我爹怀疑地看了老宁一眼,说:
“老宁?”
老宁依然坐着不动,说了一句:“伊东现在在哪?”
我爹纳闷起来,说:“你管伊东干什么?先救你闺女啊!”
老宁抽了一口烟,缓缓地说:“绑匪可能是伊东。”
我爹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了看我,随后问老宁:“跟伊东有什么关系?”
宁姨走到老宁跟前,质问他:“伊东是谁?”
“宁珂的钢琴老师。”我爹见老宁迟迟没有回答宁姨,于是解释道,“在深圳认识的。”
宁姨说:“老师绑架学生?”
我爹说:“不是学校的老师,是搞音乐的,跟着我们回了怀城,当了宁珂的钢琴老师。”
宁姨感到有些困惑:“搞音乐的,跟你们回怀城?”
我爹说:“这有点复杂,先别管这个了。”他扭头问老宁,“老宁,怎么会是伊东呢?他没有动机啊?”
老宁说:“绑架要什么动机,钱就是最好的动机。”
我有些不敢相信,我回忆了刚才绑匪的声音,那是跟伊东完全不同的音色,怎么可能是伊东。更何况,宁珂失踪那天,伊东还要帮我们找。
于是我说:“不是伊东,伊东跟他声音不一样。”
老宁说:“声音不重要,都是能变的。”
老宁抽了一口烟,缓缓站起身来:“我找人查过伊东,这小子是北京人,刚才绑匪的口音就是北京的。”
我爹想了想,说:“伊东平常说话不是这个口音。”
老宁吐了一圈烟雾,淡淡地说:“装的。”
老宁接着说:“他是北京人,绑匪也是北京口音,宁珂长这么大了都没事,他一来怀城,宁珂被绑架了,这事儿不会这么巧。”
老宁转身指着我爹,说:“你现在给伊东打个电话,问他在哪。”
我爹问他:“你查伊东干什么?”
老宁说:“从我这儿拿钱的人我都查,先别管这个,给伊东打电话。”
我爹犹豫着掏出了手机,看了老宁一眼,然后打了过去。
电话立即被接通了。
“温叔,怎么了?”
伊东的声音还是那么清脆明亮。
“哎,伊东啊。”我爹看了老宁一眼,似乎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在哪呢?”我爹说。
“我在家里啊。”
“对了。”伊东接着说,“宁珂找到了吗?她今天还没来练琴。”
“宁珂……”
我爹又看了老宁一眼,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老宁点点头,示意我爹可以如实说。
“宁珂……宁珂被绑架了。”我爹说。
“什么?”伊东听起来很震惊,旁边还有零零碎碎的,像是东西撒在地上的声音。
老宁眯起了眼睛,仔细听着电话里的动静,神情严肃。
“绑架了?报警了吗?”伊东说。
“没有。”我爹说,“对方不让报,不敢报。”
伊东说:“那怎么办?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我爹说:“没事,你也不用担心,今晚老宁就去交赎金,带宁珂回家。”
伊东说:“那就好,那就好。”
我爹想了想,说:“伊东啊,我一会儿去你那里一趟,你帮把手,把钢琴搬回我们院子里去。”
伊东有些奇怪,问道:“怎么要搬走了?”
我爹笑笑说:“老宁要交赎金嘛,没钱租那个屋子了。”
伊东说:“好,行。”
我爹说:“那我一会儿过去找你。”
伊东顿了顿,说:“明天吧,我今晚有事情,要出去一趟。”
伊东这么一说,我们所有人都警惕起来,大家互相看着,交换着目光,心思不言而喻,气氛顿时紧张凝重起来。
我爹说:“那行,那我明天过去,不急,你先忙你的。”
“嗯嗯,好。”
我爹挂了电话。
我们互相看着,没人说话。
我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可能是凑巧呢?”
“没这么多巧。”老宁把烟头一揿,有些狠地说,“报警。”
“报什么警?”宁姨激动起来,“你想害你闺女!”
我爹也说:“是呀,没必要报警。不管他是不是伊东,钱给他,宁珂平安回来,这事就结束了。”
老宁恶狠狠地说:“小兔崽子,不能这么便宜了他,绑我闺女还想拿我的钱,做他妈的梦!”
我爹拉着老宁的胳膊,着急地劝道:“老宁!你别没事找事了,你跟绑匪较什么劲呢!先救人呐!”
老宁没有说话,但他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他的想法。
我爹松开手,摇摇头,走出去了。我也跟着他走了出去,我俩站在门前,等着宁姨和老宁出来。
可他俩还是站在屋子里,像是在僵持,却又安静得很。半晌,宁姨忽然笑着说:“什么没钱?什么拿不出来?什么谈判?宁雪松,你虚伪啊!你恶心啊!”
宁姨的笑里有很多的意味,失望,责怪,甚至轻蔑,还有难过。
老宁没有理她,独自走了出来。只剩宁姨在房间里,对着老宁的背影说:“我看五百万你都拿的出来!你就是不舍得救你闺女!现在你连一百万都不舍得拿了!”
老宁走出来,站到我们面前。
他看着我爹,说了一句:“先去救人吧。”然后就独自走出了宾馆。
……
老宁本打算自己去,但我爹不放心,要跟着一起,我和宁姨也跟了过去。
这天晚上,我们按时到了绑匪指定的地点。
等了大概半个小时,却迟迟不见对方现身。直到我爹的手机响起,是对方发来的一条短信:
“自己一个人来。”
老宁看了一眼短信,然后环视了一圈周围的环境。
“他在看着我们。”老宁说。
我也环顾了一圈周围的环境,这里是郊外,我们在一座废桥的底下,四周都很空旷,桥下是沙河,土黄色的河水,浑浊得很。我们就站在沙河岸上,旁边就是第三个桥洞。
老宁走过去把钱放下,然后拿过我爹的手机,直接给对方打了过去。刚一接通,老宁就说:“放心吧,没有警察,就带了老婆和孩子,钱给你放进去了。”
对方没有说话,挂断了电话。
老宁又环顾了一遍,然后说:“我现在百分之七十确定他是伊东。”
我爹问他:“什么意思?”
老宁拿出一包烟,给自己点上,吸了一口,然后走到我爹身边,缓缓地说道:“他没问你是谁,他认识你。”
我爹还是有些不懂。
老宁说:“这人警惕得很。刚才我故意跟他说我带的只有老婆跟孩子,把你暴露了出去吸引他的注意,但他却不问你是谁。”
我爹说:“没准他没看到我呢?”
老宁笑了笑,摇摇头。
“我们刚到,他就在看着我们了,不会看不到你。他这么警惕的人,我旁边站了一个男人,他怎么也得怀疑一下你是不是便衣警察吧?但他问都没问,只能说明他认识你。”
我爹没有说话,但看他的表情,应该是觉得老宁说得没错了。也就是说,绑架宁珂的,真的是伊东。可是为什么?我实在想不通。
我们又等了十分钟,对面终于出现了两个身影,距离很远,但我还是看到了宁珂,她还穿着那件白色的毛衣,头发有些乱,眼睛被蒙上了一块黑色的布,绑匪拉着她的胳膊,朝我们走来。
他确实是个很警惕的人,戴着黑色的鸭舌帽,黑色的墨镜,黑色的口罩,还把外套的帽子也套在了头上,也是黑色的,或许是为了遮住耳朵。
这么远的距离,天色漆黑,一点灯光都没有,即便他不戴那些东西,我们也根本看不清他的脸。他全身都是黑的,也很难看清身材,但他的个头明显要比伊东高上不少,这让我感到一丝轻松:还好不是伊东,否则宁珂该多伤心。
他走到距离我们五百米左右的时候停下了,我喊了一声:“宁珂。”
宁珂的眼睛被蒙着,看不到我,但她听到我的声音,不停地看向周围,嘴里喊着:“哥,哥。”
我太想念她的声音了,下意识地想要朝她跑去。但他猛拽了一下宁珂的胳膊,宁珂害怕地尖叫一声。我爹赶忙拉住我,看着绑匪说:“冷静,冷静。”
他伸出手指着我,却没有说话。
这是他的警告。
之后,他开口说话了,声音沙哑,冷漠。
“转过去。”
我们按他的命令乖乖转过身子。
我小声跟我爹说:“爹,这不是伊东,伊东没这么高。”
我爹说:“是,不是伊东,幸好不是伊东。”
我们背过身去,我用余光看着他,他拉着宁珂走到了桥洞里,掂起那个包,打开,蹲在地上数了起来。
老宁也在瞟着他,看他数钱,老宁说:“别数了,我有必要在这时候骗你吗?”
他冷冰冰地回了一句:“让你看了吗?”
我们收回了目光。
我一直在等待他把钱数完,我无数次想要转过身看看宁珂,可是又不敢,我怕他会伤害她。我焦急地等待着,终于,他站起身来,拿起背包,拉着宁珂往回走。
老宁喊了一声:“喂!你耍我啊!”
他头也不回,只说了一句:“站着别动,你闺女等会儿来找你。”
他走远了,带着宁珂消失在黑暗里。
我们不安地等待着。老宁又抽出了一根烟点上。宁姨有些烦地说:“别抽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抽!”
老宁没有理她,自顾自点上了烟,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我们却迟迟看不见宁珂的踪影,最后就连老宁也开始感到恐慌,他在桥洞前走个不停,烟吸了一根又一根,最后,在他刚刚点起自己的第四根烟的时候,我看到宁珂朝我们跑了过来,慌慌张张的,奋力跑着,用一种逃离的姿态。
我们慌忙迎了上去,老宁跑在最前面,嘴里叼着烟,眉开眼笑地伸出手,想要抱一抱她。
可宁珂略过他,径直朝着宁姨跑过去了。宁姨一把抱住宁珂,抱了好久,亲着她的额头,笑着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眼泪却不停地掉。
她摸了摸宁珂的头发,吻了一下,宁珂回过头看了老宁一眼,表情却十分冷漠,宁姨也以同样疏远的眼神看向老宁,最后她牵着宁珂的手朝桥上走去,我爹也跟着她们走了回去。
老宁站在原地,笑了笑,那笑容却让人感到万分苦涩,他一直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手里还夹着那根没吸完的烟。
半晌,他回过神来,掸了掸烟灰,又递到嘴边吸了一口,然后丢在地上,用脚碾灭,随后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和裤脚,抻了抻上衣,低着头慢慢走了回去。
我看着他前进的背影,那是我第一次感到老宁的孤独和脆弱。
我追着他,在他身后喊着:“宁叔,等等我。”
他回过头来看我,眼眶却是红的。
他咧着嘴笑着,喊我的名字:“小三儿,来,让宁叔好好看看你是不是又帅了。”
我笑嘻嘻地跑到他身边,说:“不是前两天才见过。”
他笑了笑。
他明明红着眼眶,却也不找个借口揉一下眼睛。我知道那种难过的感觉,想哭却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于是我安慰他说:“宁叔,你太厉害了,你把宁珂救回来了。”
没想到老宁摸了摸我的头,别有意味地说:“必须得救啊!不然你长大了娶谁?”
“你说什么呢?谁说我要娶宁珂了?”老宁突如其来的玩笑让我十分难为情,我慌慌张张地跑开了。
老宁却在我身后喊着说:“小三儿,你可不能赖账啊!这可是你小时候答应宁叔的,宁叔这钱,就是给你俩挣的啊!”
他的声音传到我耳边,我感到耳根有些热。
我快步跑到桥上,远远地对他说:“你的钱才不是给我俩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