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珂回家了,但老宁还是相信绑匪就是伊东。
当天晚上,他和我爹找到老王,带了派出所的几个民警埋伏在桃花园里。这是伊东回家的必经之地。
我和我爹都不相信绑匪是伊东,毕竟无论是声音还是身高,他都跟伊东不同。但老宁只说这些都可以伪装,搞音乐的人变个声音轻而易举,身高也可以用增高鞋垫伪装。老宁说,是不是伊东,今晚在他家门口守着就知道。
我爹问他:“就算是伊东,他今晚就走了怎么办?咱们也没有证据证明是他。”
老宁说:“他要是今晚就远走高飞,那我认了。但他要是敢拿着我的钱回来,我不会放过他。”
我爹说:“他也可能会把钱放在别的地方,换一身衣服再回来。”
老宁没再说话,只是紧紧地盯着前方。
人们常说,“百密终有一疏”,很多时候,往往就是因为这一疏,命运变得如戏剧一般。
这天晚上,伊东回来了。
他不但背着老宁的一百万,甚至连衣服都没有换,只是身高比起晚上的时候低了许多。老宁猜对了,赎人的时候,他伪装了自己的身高。
老宁看到他的身影,骂了一句:“妈的。”
王警官问他:“是他吗?”
老宁点点头。
王警官一挥手,几个民警冲出桃花园,伊东立刻察觉到了异样,头也不回地朝前跑着。
他奋力地跑着,可速度根本不快,因为那满满当当的一百万现金足足有三十斤重,挂在他的背后,这些钱原本可以让他远走高飞,现在却成了他逃亡时最沉重的包袱。
可他舍不得丢下这个包袱,他气喘吁吁地跑着,速度越来越慢,以至于体力不支,身体侧歪一下,那一百万就从他肩上滑落,掉在地上。他停了下来,想俯下身去拾,警察已经近在咫尺,可他还是去拾了。
他俯下身,攥紧背包的肩带,想要提起,可他再也没能起来。警察冲到他身边,顺势摁倒了他,他的脸刚好砸在那盛满一百万的背包上。
他挣扎着,身子乱晃,似乎是不愿起身。我和我爹陪着老宁走到他面前,警察同志取下了他的墨镜和口罩,拉着他站起身来,问我们:“是他吗?”
老宁没有说话,绕过他,从地上捡起那个背包,拍了拍,独自走了。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伊东,我想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我不敢问,因为他已经伤害了宁珂,我不想听他再讲起一次。
我爹也是欲言又止,可终究还是没忍住。
“伊东,为什么呀?小珂……”
伊东没有说话,他看着老宁的背影,忽然发疯似地吼道:“我是绑匪,你也好不到哪去!你为了你那两百万,拿你闺女的命赌!”
老宁停下了脚步,把背包摔在地上,恶狠狠地朝伊东走了过来,他凶狠的目光像是凝聚着一团烈火。
“大爷的,你敢碰我闺女!”
我从未见过老宁如此愤怒的样子,他的身体像是一把利剑,朝着伊东刺了过去。
我爹上前一步挡在伊东面前,拉住了老宁。
“老宁!老宁!人已经控制住了,就交给警察同志吧。”
老宁喘着粗气,目光还是那么锋利刺骨。
伊东和他对视着,直到警察同志把他押走。
我看着伊东远去的身影,感到无比的心灰意冷,我还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他为什么要绑架宁珂?又为什么已经得手了,却还要涉险回怀城?他逃跑的时候,丢掉那一百万或许就可以逃脱,他为什么要去拾?
而这些疑问,直到很多年后,我因为宁珂的再次遇难而去监狱探望伊东的时候,他才终于告诉我。
……
救出宁珂后,老宁就急忙赶回了深圳,而宁姨放心不下宁珂,担心这次的意外会带给宁珂心理阴影,所以她就在怀城多陪了宁珂一段时间。
刚回家的前几天,宁珂的确十分反常。她几乎从不主动说话,一到晚上就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哪里都不去。白天走在路上也要时不时往后看一眼,有时她会突然低下头,抱着我的胳膊,加快脚步行走,这就说明我们后面出现了一位一身黑衣的男人,这让她感到恐惧和不安。我抓紧她的手,小声地告诉她,不要怕,我陪着你呢。
我知道,恐惧已经自行生出手脚,在她的心底挖出了一个洞穴。它一点一点地将宁珂的安全感抽离,离间着她对一切的信任,让她开始怀疑一切,让她误以为保持恐惧和怀疑才最安全。宁珂信任了它,自己走进了那个洞穴,她越往恐惧的深处走,她越会觉得安全,踏实,她不停地走,走,走,直到最后,她走进最深处的一个角落,蜷缩成一团抱着自己。她觉得这里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尽管那里异常孤独寒冷。
我们想把她拉出来,她却挣扎着想要摆脱我们,觉得我们会把她置于危险之中,她不想再遭受别人的伤害,不想再被别人置于未知的黑暗和危险之中。我看着她,隔着身体,却再看不清晰她的心。我望着那口深洞,幽黑寂静,宁珂在最深处的角落里,抱着自己瑟瑟发抖,我拼命呼喊她的名字,她抬头看着我,泪眼朦胧,呜咽着叫着我:“哥,哥......”
我看着她,心疼地流下了泪水,滴落进那个深洞,莹莹地闪着光亮。
啪嗒,啪嗒......
泪水碎了一地,我的心也碎了,一块一块的剥落,每一下,我都有被撕裂的疼痛。
“宁珂,”我呼唤着她的名字,“让我为你种一棵树吧。”我看着她说,“种一棵世界上最高的树,让我的心化成种子,让我的灵魂寄身于它,用我的泪水浇灌,给它取名叫长安,让它在你身边扎根,等到它长出了结实的躯体,生出了永远不会凋零的绿叶,你就乘着它的枝干,回到我的身边,好吗?”
宁珂流着泪,点了点头。
我笑了,流着泪对她说:“别怕,以后无论你在哪,我都会找到你。”
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一个承诺,要用一生来完成。
……
我想为宁珂种一棵树。
为此我去了一趟书店,买了一本叫《树世界》的书,这是一本关于书的百科全书,我倒不是想研究一番树的种类,只是想找到我心中的那棵树,那棵能让宁珂欢喜,保佑宁珂平安的树。
我足足在家里待了两天,哪里都没有去,一页页地记下各种树的风貌和寓意。
“香樟树,辟邪,长寿,吉祥,如意。”
“梧桐树,高洁,忠贞,忧愁。”
“银杏树,坚韧,沉着。”
“红豆树……”
我心里有了主意。我跑出房间,骑着车子一路狂奔到我爹的农研所,我问他怀城哪里卖的有红豆树的种子?
我爹告诉我,从家一直往南走,走到建设银行旁边,有个巷口,走进去,里面有个种子批发市场,那儿卖的就有。
我转身离开,准备出发去他说的地方,他一把拉住我,问道:“你买红豆种干嘛?你种树?”
我点点头。
我爹说:“红豆树在咱们这不好活,你种个别的,梧桐也可以,梧桐不高不低,叶又密,种咱院子里夏天还能乘凉。”
我摇摇头:“梧桐寓意不合适,我不种。”
我爹说:“你还讲究寓意呢,红豆寓意相思,你知道吗?”
我说:“我知道啊。”
我爹说:“那你种红豆树是相思谁呢?”
他这么一问,我心里顿时有些慌张。
我急忙解释道:“我没相思,我,我就是觉得红豆的颜色好看,图个吉利。”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匆匆忙跑出去了,路过我办公室窗前的时候,他冲我喊道:“红豆树认水,你别瞎种啊!”
我应和着:“知道了,知道了。”
心里却想的是:为宁珂种的,怎么能叫瞎种呢!
我骑车去种子市场买来了一颗红豆树的种子。我爹说,红豆树喜湿,在水分充足的地方生长得最好。于是我把它埋在了我家门前的那条小河边上。
埋树种那天,是一个黄昏,我喊着宁珂一起,我俩在小河边上找了一块松软肥沃的土地,用铁锹刨开,把树种埋了进去,跟着树种一起埋进土地的,还有一张纸条,我在上面写了一句话。
宁珂看到我放进去一张纸条,问我是什么?
我说:“这是一个心愿。”
她想拿出来看,我说这不能拿出来,拿出来看了就不灵了,让它跟这树一起成长,那才灵。
她问我:“是什么心愿?”
我说:“也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
她又问我:“为什么要种红豆树?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还是有些红肿湿润,我心里一阵难过,低下了头,默默埋着土。
“因为它能结出红色的果。”我小声说,“吉利。”
埋好种子,我俩蹲在原地看了半天。
宁珂问我:“哥,它什么时候能长出来?”
我挠挠头,想了想:“我也不知道,应该得几个月吧。”
我笑着对她说:“等它开花结果了,你多采一些,红豆攒得越多越吉利。”
她说:“还可以熬粥喝,我妈最爱喝红豆粥,她说美容养颜。”
我笑了笑,看着她说:“傻姑娘,此红豆非彼红豆,红豆树结出来的红豆,不是咱们平常吃的红豆。”
她说:“啊?那这是什么红豆?”
我说:“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知道吧?”
她点点头。
我说:“这跟诗里的是一种红豆。”
她说:“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我说:“对啦!咱们种下的是相思种,长出来树的是相思树,结出来的果就是相思果,就是红豆啦!”
从那之后,我每天都要跑到小河边上看望它,我从没种过树,也没人教我,我怕河里的水分不够充足,所以我每天都要跑到钟楼旁的水井里打一桶井水浇灌它。我有时会坐在岸边,看着它说:“长安呀,长安,你还要多久才能长大,才能结果呢?”
我记得,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长安从土壤里钻出,飞快地生长着,一晃的功夫,长了足有十几米高,树干也越来越粗,斜生出的枝和叶也越来越多。我和宁珂站在树下惊喜地看着它,它像是通了人性似的,垂下一条枝干缠绕着我们,把我们带到了树顶,跟着它一起生长。它长啊长的,好像永远不会停下来,它带领着我们穿破云层,把我们放到一团云朵上,然后它挥了挥枝叶,就像是有魔力的手掌一般,它一挥,白昼就散了,星夜就来了,我低头看,发现自己正坐在一颗星星上,金闪闪的光围绕着我,而宁珂坐在月弯上,轻快地荡着双腿,她的脚下铺了一层银河,像春日里的湖水一样温柔地流动着,她指着远处的那些星星点点,兴奋地说:“哥,你看!”
我朝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银河为她送来了一架钢琴,月白色的,泛着淡淡的光晕。她兴奋地跳下月亮,朝着那架钢琴跑去,脚下的银河为她卷起了一层波澜,微微卷曲着,像是一把椅子,她坐在波澜之上,欢快地弹奏起来,轻轻的,灵灵的,像是夜莺的呢喃。
我问她:“这是什么曲子?”
她说:“月亮代表我的心。”
我在心里默默地念着:
月亮代表我的心......
月亮代表我的心......
然后,我的梦就醒了。
梦醒的时候,已然是夏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