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见过的最美的风景是哪里?
我曾去过不少的地方,见过太多的风景。比如奥地利的小镇,那里的冬天像童话一样。欧洲中世纪风格的小屋,依山而落,鳞次节比,顺着山路一直延伸到雪雾里。小镇的道旁和山上种满了冷杉,被一层白雪覆盖,我站在路的一端看过去,就像是走进了纯白的冰雪世界,小路的尽头是藏在雪雾里的雪山,时隐时现,朦朦胧胧,高耸的山峰雪色莹蓝,倒映在湖面上,闪着晶莹的光,犹如梦境。
我还去过意大利的佛罗伦萨,我最怀念那座城市的诗意。黄昏的时候,金黄色的阳光漫照下来,百花大教堂的穹顶就蒙上了一层黄黄的纱,整座城市也成了金黄色,我走进光影里,游览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我抚摸过圣十字教堂前的广场上林立的雕塑,它们古典优雅,百年不朽,我走到街角流浪诗人的身旁,彼时他正垂下眼睛,吟吟地读着但丁,我听着他的低诉,看着眼下的佛罗伦萨,仿若已经回到了那个最辉煌的文艺时代。
我还去过罗马,凡尔赛,巴黎......它们神秘迷人,充满幻想和浪漫。
但我得说,我最爱的还是家乡的原野,那一方春色烂漫的土地。
还有我们偷偷骑着白马,踏着鲜花追赶彩虹和落日的日子。
2002年,夏,14岁。
回到家一月之后,宁珂的心理状态好转不少。她每天都要在琴房里待上很久,这是她调解自己情绪的一种方式。她知道我们都在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的情绪,她不想我们为她太过辛苦,所以她也在努力地从恐惧中走出,她开始告诉我们不用担心,也不再一到晚上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但有的时候,她还是会有一些不安,所以她把自己投入到音乐的世界里去,用那些美妙的旋律来化解自己的恐惧。那段时间,她自学了很多曲子,还迷恋上了海顿。
她满心期待地跟我说:“哥,你相不相信我有一天能成为海顿那样的音乐家。”
我肯定地回答她:“当然相信,你是天才,没人教你都能把钢琴弹得这么好听,你当音乐家还不是小事一桩。”
她笑了笑,转过身去,手指在琴键上欢快地敲了两下,然后笑意盎然地对我说:“才不是,会弹钢琴可不够,还得会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还得会作曲。”
她仰起头,转动着眼睛,好像是在想象自己成为音乐家的模样,过会儿,她的嘴角勾起一丝微笑,看着我说:“等我上大学了,我要勤工俭学,攒钱给自己买一把提琴。”
我说:“那还要好久,让宁叔现在给你买不就行了。”
她不说话了,低下头,转过身去,默默弹起琴来。
宁珂还是对老宁和伊东的那场“谈判”耿耿于怀,她无法理解老宁拿她的生命去冒险,只为了省下那一百万,她甚至一度觉得,老宁或许没有多么在乎她。
我看着她,也沉默了一会儿。我同样不理解老宁为什么要冒险去和伊东谈判,我只是觉得,从老宁去到深圳那天起,他就已经变了,或者更早。
我看着眼前的宁珂,静静地听着她的琴声。对于我而言,现在再没有比看她弹琴更美好的事情了。自从她回家之后,我感到我对她更亲近了,或者说更加懂得珍惜她。那些失去的慌张和不好的回忆被我放在心底最深处,它们让我痛苦难过,同时又让我更加明白宁珂对我有多么重要。
我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她收回手指,轻轻地抚在琴键上,低着眼睛。
“我还是讨厌我爸。”她的声音没了温度,冷冰冰的,却让人心疼。
我看着她这个模样,忽然想起了那个晚上,老宁孤独的背影。
我替老宁解释道:“其实是你爸把你救出来的,他......”
“他跟伊东打电话我都听到了。”她打断了我的话,“你说他怎么那么爱钱,小时候就离开我去挣钱,挣到钱了,又不舍得花钱救我。”
“你爸的钱就是给你挣的。”我说,“他……”
我一时语噎了,也有些心虚。我没有办法再为老宁解释,因为我同样不理解他的做法。但我知道他是爱宁珂的,这毋庸置疑,那天晚上,他的孤独和脆弱让我相信他是爱宁珂的,还有那天他神色慌张,急匆匆赶到宾馆的样子,我相信他是爱宁珂的。可是,或许每个人的爱都不是纯粹的,或多或少,都掺杂着一些欲望和利益的杂质。
“哎呀,别想了。”我干脆换了一个话题,“上大学了我陪你一起打工,我给你买小提琴。”
我看了一眼手表。
“五点啦,走,给宁爷送饭去。”
宁珂每个周末的下午都是在琴房里度过的,等到晚饭的时候,我们就从琴房回家,给宁爷去送饭。宁爷这天给我俩讲了赤兔的故事,我听完之后满心幻想自己骑着战马驰骋沙场的样子。于是晚上的时候,我跑到宁珂家,想喊她一起去马场骑马。
那时大概七点,我翻过院墙,跑到她的窗前。宁珂看起来刚刚洗漱过,穿着一件薄薄的睡衣,扎着丸子头,几缕发丝从她耳边垂下,脸上还有几滴水珠,她正坐在床上看海顿的传记,那段时间她无比痴迷海顿。
我敲了敲她的窗,比划着手势示意她出来。
她合上手里的书,打开窗户,趴在窗台上,月光洒在她的脸上,她的脸颊十分白净。
她好奇地问我:“去哪呀?”
可我已经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以为自己见到了阿尔忒弥斯,戴月披星,满身皎洁,乘着月光降临人间。
她见我没反应,又凑近我,在我眼前晃了晃手。
“哥,你灵魂出窍啦?”
我出神了,征征地说:“阿尔忒弥斯。”
“什么?”她碰了我一下,“哥,你怎么了?你老盯着我看干什么?”
我回过神来,对上她的目光,离我只有一指的距离。我慌张地退后半步,左脚还绊到了右脚,差点摔倒,我稳住自己,有些手足无措,不停地挠着头发,吞吞吐吐地解释起来:“啊?啊!刚才,我,我好像被人定住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来着……我刚才是一动不动的吧?”
她微蹙着眉头,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点了点头说:“是啊。”
“那就对了。”我笑嘻嘻地掩饰着尴尬,“我最近在练功夫,练得有点走火入魔了。”
她怀疑地看着我,问道:“你刚才不是说你被人定住的吗?”
“啊?是啊!我被自己定住的。”我伸出手比划了一下,“我在练点穴,我再给你定一个看看。”
她被我逗笑了,笑声像铃铛一样清脆,说:“原来你是来表演点穴的呀?”
她这么一说倒提醒了我正事,于是我跟她说:“那倒不是,我带你去骑马。”
“骑马?哪有马?”她问道。
我指着马场的方向说:“马场的呀,三匹白马呢!”
她说:“那是江叔叔自己家的,不能随便骑。”
我说:“没事,骑骑怎么了,又骑不坏。”
她还是有些犹豫,说:“那马只有江叔叔会骑,咱们还是别去了。”
“那就让江叔叔教咱们。”我说,“我拜他为师。”
宁珂机灵地笑了笑,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一样:“哥,你是不是迷上爷爷讲的赤兔了?”
我点点头:“对呀!你不觉得男生骑马很潇洒吗?”
“那行。”宁珂欢快地说,“我去换一件衣服,你等着我。”
我在窗前等她,等她换好了衣服,我俩就朝着马场走过去了。马场在枫树林的后面,穿过去就是,离我们住的地方不算远,步行大概十分钟左右,我俩说说笑笑地走了一路,等到了马场的时候,却发现马场的灯都灭了,漆黑一片,江叔叔的家里也没亮一盏灯。
我有些奇怪,看了一眼手表,才八点左右,平常这个时候,江叔叔还会在马场上吹口琴,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我们走到栅栏前,朝里望了望,只有远处的马厩里亮着昏黄的灯光。
宁珂问我:“江叔叔是不是今天有事?”
我扒着栅栏,准备翻过去。宁珂拉住我的衣服说:“哥,你干什么去?”
“翻进去看看。”我说,“没准在马厩里喂马呢。”
我率先翻了过去,然后指着栅栏对宁珂说:“你踩着最下面那块儿横板翻过来就行了。”
宁珂看了看那块横板,说:“哥,要不你进去看吧,我在这儿等你,我爷知道我翻人家栅栏,又要说我。”
我说:“你爷怎么可能知道你翻人家栅栏。再说这黑灯瞎火的,你自己在这儿我也不放心。没事,你踩着那木板就行,我接着你。”
宁珂打量了一圈周围,漆黑寂静,确实让人不安。
“好吧。”她说,然后用手扶着柱子,把脚踩在栅栏上,身子有些摇晃。
等她摇摇晃晃站到了栅栏最上层,我对她说:“你直接跳吧,我接住你。”
她点点头,轻轻跳了下来。
我一把抱住她。她搂住我的脖子,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头发上也是淡淡的茉莉花香。
她搂住我,咯咯地笑了起来。
亲昵的拥抱让我脸颊有些发烫,我心慌意乱地把她放下,问她:“你笑什么?”
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粉嫩的手指轻轻一挽,娴熟地把落下的发丝别到耳后,然后笑着说:“刺激。”
我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然后故作惊讶地问道:“我还以为你挺乖,没想到也是个小马驹?”
我们俩朝着马厩走去。宁珂问我:“小马驹是什么意思?”
我小声对她说:“江思语你知道吧?江叔叔的女儿,比咱们大一岁,也是个小马驹,就是野的意思。”
我又想了想,觉得这个形容不够准确贴切,于是又说:“不,不是小马驹,是母老虎。”
宁珂说:“哥,你别这么说思语姐。”
我说:“本来就是。你看江叔叔,是咱们农场出了名的浪漫男人,养三匹白马,每晚坐在马场上吹口琴,活像希腊的诗人。可这个江思语,一点不像她爹,厉害得很,嚣张跋扈,天不怕地不怕。”
宁珂想想说:“那不跟你一样,你不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用我奶的话说就是‘翻精’。”
我说:“这不一样,我是勇敢,她那是野。”
我话音刚落,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呵斥,冷冰冰的,突如其来,吓得我打了一个激灵,愣在了原地。
“喂!说谁野呢?!”
我转过身去,看见一个女孩站在夜幕里,个头比我和宁珂都高出一点,手里拿着一根跟她的胳膊差不多粗的木棍,杵在草地上,嘴上闪着阴冷的笑容,冷漠地俯视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