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骑着二白在草地上慢悠悠地走。我一时兴起,想要在宁珂面前表现一下自己,于是就问她要不要来点刺激的。
她问我:“哥,你要玩什么刺激的?”
我说:“你拍拍二白的肩就知道了。”
宁珂听了我的话,伸手拍了一下二白。于是,二白就像刚才一样猛地跑了起来。宁珂“呀”了一声,有些惊讶,随后就是咯咯笑个不停。她的裙摆向后飘散着,我想,如果风有形状的话,大概就是宁珂裙摆扬起的样子。
二白带着我们在马场上跑了一圈又一圈,像是不知疲惫。我也记不得跑到第几圈的时候,我看到二白忽然扬起了脖颈,前蹄腾空乱摆,看上去很兴奋的样子。二白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我和宁珂都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抓紧了缰绳。好在,二白只这么一下,然后又开始飞奔起来。
我心想:看来二白也跑高兴了。
宁珂喜欢地摸着二白的鬃毛,笑着说:“二白真厉害。”
这时,我看到江思语朝我们跑来,神情看上去有些紧张。
我隐约听到她在喊:“快停下!”
“低头革!”
“低头革脱开了!”
我还没有来得及对她的提醒做出反应,二白再一次扬起脖颈,这次的幅度更大,我感到它整个前身像是立起来了一样,我眼前的世界也忽然立了起来,朝我压迫而来,我手中的缰绳有些不受控制,想要挣脱开,我费力地拉紧,紧拽着不放。这一刻,我意识到了危险。
紧接着,我就听到了宁珂的一声呼喊。
“哥!”
我见她身子一个摇晃,就要从二白身上掉下去了。
我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松开缰绳,想去捉她。
人们说,意外来临的时候,人是来不及反应的。这话我现在不相信了,因为从我松开缰绳的那一刻开始,我感觉我的时间是一帧一帧地走的,速度慢到快要凝固。
我看到宁珂的身子快要掉下去了,但速度极其慢,平衡是一点一点失去的,我看到自己的双手朝她过去,还来得及抱住她。
我抓住她,揽到自己胸前,把她的头埋在我的怀里,这下我安心了。
接着,我感到自己的身子正在慢慢脱离马背,我甚至还有时间看到它是如何一点一点不受控制地变换姿势。然后,当我彻底离开马背的那一刻,那根拉着时间,让时间变慢的线,忽然断掉了。
我快速地坠落下去,这是我最后的感觉。
昏黄的天空,是我眼前最后的景象。
宁珂的头发和连衣裙,是我最后的嗅觉和触觉。
茉莉的香味,薄纱的质感。
然后我感到自己的头像是被重击了一下,眼前一黑,失去了对一切的感受。
……
等到我再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病床上了。
我感到自己的脑袋昏昏沉沉,腰也有点热,有点针刺的疼,虽不至于疼到让人叫出声,但也很折磨。
我感受着自己身体的异样。这时宁珂的声音传来了:
“哥,你怎么样了?”
我能判断出她的声音在我的右方,我想转过头去,可脖子实在硬得很。
宁珂说:“哥,你别动了,医生说你有点脑震荡,颈椎也摔着了,但是都没大事。”
我看不到她说话时的表情,但我知道她心里一定很不好受。
于是我故作轻松地说:“放心,宁爷说我从小就是硬骨头,摔一跤算什么。”
宁珂的声音低了下去,难过地说:“对不起,我要是抓紧缰绳就好了。”
我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谁也没想到二白忽然发疯了。”
“二白可没疯。”
这时江思语的声音忽然传来,我没料到她也在这。
“是低头革松掉了。”
我听她的声音,似乎有些自责的意思。
这倒是让我看到了我们之间的那场斗争,我还有胜的希望。于是我“死灰复燃”起来,故作不满地说道:“你得跟我道歉,你们家驯的什么马?要不是我骨头硬,我就交代在你们家门口了。”
没想到江思语的语气比我还要硬气:“我呸!你还想交代在我们家门口,你先把风水钱给我交了。”
“你!”
我再一次被江思语逼退,无话可说。
江思语看着我有气说不出的样子,一脸得意,不过还是说:“我跟你道歉,上马前我应该先检查一下的。”
我又嗅到了扭转局面的机会,于是说:“道歉不够,但你也得对我的伤负责。”
江思语冷笑一声,走到我病床前,靠我很近,她又长又翘的睫毛几乎就在我的眼前。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说:“你想怎么负责?娶你回家?”
我觉得她八成又是在挑衅我,于是我说:“你放......”
可还没等我把话说出口,宁珂拉了一下江思语,说:“思语姐。”
江思语意识到了她现在的姿势有点暧昧,于是撤回身子,问我:“你想怎么负责?”
我想了想,说:“这样,等我出院了,你让我骑着二白出去一次。”
“出去?”江思语问,“你要去哪?”
我说:“上学。”
“你要骑二白上学?”江思语觉得有些好笑,“你还敢骑二白呢?”
“有什么不敢。”我说,“这次只是意外,我就不信二白还能再把我甩下来一次。”
“那行啊。”江思语爽快地答应了下来,我还以为她要考虑考虑。
“但是。”她说,“咱俩可说好了,这次你要是再摔下来,你自己活该。”
“你放屁。”我终于逮到机会对江思语说这句话了,心里一阵痛快,我觉得我拿下了这场斗争的关键一役。
随后我说:“乌鸦嘴,你能不能盼我点好。”
江思语笑了笑,摆摆手说:“好好养伤吧,等你养好了再来找我。”
江思语刚走出病房,一位男医生拿着病历单走了进来。
“哪个是温言?”
宁珂招了招手:“在这儿。”
医生走到我病床前,问道:“家长呢?”
宁珂说:“出去领检查结果去了。”
医生拿出病历单,夹在我的床尾,然后看着我说:“全身检查结果出来了,腰椎轻度骨裂,别的没什么大问题。”
“骨裂?”宁珂吃惊地问道。
医生看宁珂一脸担心的样子,说:“轻度骨裂,没事,养一个多月就好了。”
他走近到我身边,问我:“脑袋还疼吗?”
“不是很疼了。”我说。
“感觉胸口紧吗,呼吸困难吗?”他又接着问。
“没有。”
他点点头。
“以后你注意一点。”他说,“你心脏不好,别做这种激烈的活动。”
我心脏不好?我有些奇怪,问道:
“我心脏有什么问题吗?”
“先天性心脏病。”
他的语气很平淡。
我愣住了。宁珂“啊”了一声,满脸惊恐地看着我。
宁珂的表情让我开始紧张起来。
“是不是搞错了?我……”我认认真真地回想了一遍自己最近的身体状况,可实在找不到符合心脏病症状的情况。
“这不会搞错。”他说,“先天性的心脏病,出生的时候医院都可以检查出来的。”
他的表情十分认真,浇灭了我最后的侥幸。他看着我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埋怨起我的父母来:
“你家长没告诉你?可真行,这还瞒孩子,孩子要是不知道,做了什么刺激心脏的事,这不是害自己孩子吗?”
我知道了,这不是一个误会,这是一个秘密。
我心里五味杂陈。
这时,我爹和我妈走了进来,一看到医生,就急忙上前问道:“周医生,周医生,找您半天了,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出来了。”周医生走到床尾,指着那张夹在床尾的病历单说,“腰椎轻度骨裂,静养一个月就好了。”
我爹取下病历单,看了看,有些不放心,说:“这没什么事吧?”
他转头看了看我,我失望地把目光移到一旁。
“没事。”周医生说,“小孩子长得快,老实一段时间就好了,你去按单子上写的拿药吧。”
“行,行。”我爹点点头,看上去没那么紧张了,他又接着问周医生,“这些药得多少钱,非要在医院拿吗?外面的药店能拿吗?”
周医生看穿了他的心思,笑了笑说:说:“孩子都伤了,就别计较这一点要钱了。”他摘下口罩,站到我爹面前,又问道:“孩子有先天心脏病,知道吗?”
“啊?”我爹和我妈都吃了一惊,声音里满是震惊,“不,不知道啊!”
周医生笑了一声,说:“你们不想让孩子有心理压力,不告诉他,我能理解。但至少得提醒一下吧?先天性心脏病,一出生就能检查出来的,你们怎么可能不知道?现在孩子对自己身体状况毫不知情,还跑去骑马,这不危险吗?”
他们没有回答周医生,或许是秘密被当众揭开,他们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怔怔地看着我,我也看不出他们的眼神里有什么意味。
周医生又接着说:“先天性心脏病也没你们想的那么可怕,早发现早治疗,治疗效果好的,跟正常小伙子没区别,还能去当兵呢。”
我爹回过神来,说:“治,治!现在就治!”
周医生说:“咱们这儿现在做不了这个手术,你要是决定做,我帮你联系……”
“那就不做了!”我忽然打断了周医生的话,心里有些烦躁。
我爹急忙跑到我身边,说:“怎么不做?这不是小事。”
我看着他担心关切的样子,一瞬间烦躁变成了恼怒,我冲他吼道:“我不做!”
那是我第一次冲我爹发火。或者说,那是我第一次冲别人发火。我说不清我为什么愤怒,我起初只是为他们的隐瞒感到失望和难过。可后来,他们说要手术的时候,我的难过变成了愤怒,这愤怒里有我的不理解,我的质问:既然要做,一开始为什么不做?
最后,这种愤怒变成了一种可怕的报复心理。我觉得我只有站在他们的对立面,看着他们为此着急,后悔的样子,才能对他们十几年的隐瞒感到好过一点,尽管我要付出的代价是伤害自己。
于是我说:“我不做!我不做!”
这时,宁珂轻轻拉着我的胳膊,唤着我:“哥,”
她的声音柔柔的,带点哭腔。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眼泪流了出来。我丢脸了,我不想让宁珂看到我流泪的样子,我不想让她觉得我脆弱。
于是我狠狠地抹去眼泪,闭上了眼睛,用手捂着。
我听到我妈说:“言言,你别怪爸妈,爸妈真不知道这个事,不然我们怎么可能不告诉你,我们……”
“别说了。”我爹打断了她的话,“言言,爸妈跟你道歉,这种事不该瞒你。”
“温怀礼,你说什么呢?”
“都这时候了,再瞒有用吗?”我爹说,“等腰好了,就去做手术。”
“那一开始为什么不做?”我本不想问这句话,可我……
“当时…”我爹说,“当时,医生说只要不剧烈运动就没事,我们就……”
“就觉得不用治了?能省一点钱就省一点钱?”
我如此问着他们,心里却无比煎熬。我忽然真正理解了宁珂那时的心情,当老宁拿她的生命冒险只为了省下那一百万的时候。
现在,我像宁珂一样,开始怀疑我的父母,怀疑他们对我的爱。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人们口口声声说爱,却又不甘愿为爱付出全部呢?
我爹沉默了,只剩我妈轻轻抽泣的声音,她有些责怪地说:“温怀礼,你说什么呢?!”
我爹说:“你怎么还不明白?你出来,咱们出去说。”
我听到他们的脚步声逐渐远了。我收回捂着眼睛的手,慢慢睁开眼睛,我感觉我的眼睛还是湿的,我的心也一样。
我苦笑一声,一动不动地看着头顶白色的墙壁。
“哥,”
宁珂唤了我一声,却也不知道如何安慰我。
我看着她,满脸的难过。
“你放心,我会做手术的。”我轻声对她说道。
“但不是现在。”
她用潮红的眼睛看着我,心疼地问:“那你什么时候做?”
我忽然想起,我答应挣钱帮她买提琴的那个承诺,于是我说:“咱们不是要一起挣钱买提琴吗,以后咱们也挣钱做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