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宁南游经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说起来,老宁的生意全仰仗他左手的一颗痣。这痣刚好长在事业线上。起初老宁觉得晦气也忌讳,虽然也动过做生意的念头,但每次看到这颗痣,就仿佛预见了自己倾家荡产的模样,也就束手束脚。有几次老宁不信命,偏要在怀城搞点小生意,结果都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后来老宁就说:“不信命不行,老天爷说我是穷命,我哪能跟他拗。”
这种丧气话老宁只在我爹面前说过。旁人若是问起老宁怎么不搞生意了?老宁就换了一套说法:
“人得知足,钱是能挣得完的吗?当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家里有个体贴的老婆,养了个漂亮的闺女,这辈子值啦。”
老宁一度也确实是这么安慰自己的。直到他遇见了一个叫“聂老”的人。
有段时间老宁四处找看手相的先生,就是想打听清楚自己的财运是不是这颗痣坏的。但看了几个先生,统统都说是。老宁这下急坏了,却又不肯相信。他跟我爹抱怨:“那些看手相的,都是江湖郎中,瞎说。他们要真看得准,也不会落个大街上摆摊的命。”
老宁嘬了一口酒,若有所思:“这事儿还是得找官方的看。”
我爹说:“算命还有官方的呢?”
“当然有。”老宁说,“规模大的就是官方的。我得找个正儿八经的有店面的先生。”
老宁就找到了聂老的头上。
聂老自称苦研《周易》多年,独创了自己的一套相术。老宁说,这就叫官方。
那天老宁走进聂老的店面,叫“观命堂”,首先看到的就是一个檀木牌匾,镌有“人命天定”四个大字。牌匾旁边,明码标价各类项目价格:
测字10元
卜卦10元
算签10元
生辰八字20元
手相20元
星座50元
《观命》100元
老宁走进聂老的房间,轻声问道:“先生,《观命》是怎么个算法?”
聂老不冷不热地说:“这是我依《周易》自创的一套相术。”
老宁说:“准吗?”
聂老起身去接了一杯茶,颇有些高深地说:“准不准,未来自会告诉你。”
老宁听着有点玄,却还是说:“先生,我算《观命》。”
老宁伸出左手给聂老看,一边又偷偷瞧着聂老的神色转变,似乎他的命运全写在了聂老脸上。但聂老只是看着,迟迟不肯说话,老宁有些慌了,就问他:“先生,我最近生意没有起色,你看是不是跟我事业线上的这颗痣有关系?”
聂老把食指轻轻点在老宁的那颗痣上,摩挲半天,说:“你这颗痣,是福痣。”
“福痣?”老宁觉得又惊又奇。
“这是无色之痣,又在事业汇顶之处,太阳丘中,双相集合在此,有汇聚之意,是大富贵。”
老宁兴奋地问:“那这痣就是聚宝盆的意思了?”
聂老淡淡地说:“你命里是有富贵。但也要小心,如果这痣颜色深了,就是在警示你了。”
“警示什么?”老宁急切地问道。
“财富已到顶峰,不可固执,逆命生财。要知足。”
老宁听聂老这么说,思忖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向聂老拜别:“谢谢先生。”
这天晚上,老宁请我们一家下了馆子,说是有一个挣钱计划。
我爹问他:“什么计划?”
老宁说:“北上!”
北上后更具体的计划,老宁就没再说下去了,只是过几天就带着媳妇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车。接着,就是老宁每隔一段时间给我爹打来的电话:
“老温,我遇见贵人了!”
“老温,聂老说得对啊!我要发财了!”
“老温!二十万呐!我挣了二十万!”
“老温......我熊了。我亏了。”
我爹说,老宁北上以后,像中了魔,情绪时好时坏,有时候高兴得像个孩子,有时候又死气沉沉,说话都有气无力。
后来,老宁在春节前又给我爹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里讲的全是聂老的好,他遇到的这位贵人的好,他挣了足足二百万的好。
挂完电话,我爹说:“老宁挣了两百万,那先生算得准呢。”
我妈说:“那先生前两天被请进去了。”
我爹说:“聂老?”
“对,就是给老宁看相的那个聂老。”我妈点点头,笑了一声,“他哪是看相,他是看钱。20元以下的统统都是命不好,20元以上的都是小富小贵,你要是花100元算《观命》,不是艺术家就是大商人。”
……
老宁回怀城的第一天,就先去看望了聂老。那时候聂老已经回了老家,在街上摆起地摊,卖起了二手书,大都是卜卦一类,书摊居中位置放着他自己印出来的几本《观命》,上面明码标价:100元一本。
老宁找到聂老,用了一瓶茅台和一万块钱现金把聂老请进了怀城的中原大饭店,那是怀城当时最好的饭店,老宁为感谢聂老的这顿饭花了七千,饭局上老宁一直在说:“没有聂老,就没有我的今天。”
聂老举起酒杯,微微颔首。
老宁回怀城的这段时间,基本都是在中原大饭店里度过的,请完聂老,还要宴请四方亲戚、八方同学。每天在中原大饭店里进进出出,满面容光。老宁其实没有太多经历可以分享,说起自己是怎么挣得这两百万的时候,老宁就要先倒上三杯酒,一辈敬聂老,一杯敬他在北京遇到的贵人,剩下一杯,老宁说:“我得敬老天爷。”
老宁南游,也是那位贵人的意思。那位贵人叫柳先生。
老宁说柳先生是他的贵人。他是在北京的一家证券交易所认识柳先生的,他是那家交易所的交易员,老宁是他的客户。
老宁说:“我挣这两百万,全靠柳先生指点。”
柳先生是个精明人,但不爱喝酒应酬,不爱与人来往。老宁跟我爹说:“柳先生是个聪明的闷葫芦,二把手就得找这样的,你不用怕他背后捅你。”
那年元宵刚过,老宁就和柳先生先在深圳落了脚,考察市场。柳先生建议老宁做服装生意,老宁就出资六十万元收购了一个濒临倒闭的服装厂。
刚收购的第一个月,老宁就在柳先生的建议下大刀阔斧地进行了改革。先是重组厂内的领导班子,让柳先生做了总经理,员工也解散了一半,换来的全是怀城的年轻人。这些年轻人在参加过老宁的饭局之后,就成了老宁描绘的商业帝国的追随者。
接着,老宁又在柳先生的建议下提出了新的发展策略:不能只接订单,要做大厂,对外销售给批发商,销售给商场。
为此,老宁又花去四十万引进了新的机器和专业的销售团队。
老宁的新模式确实让服装厂迎来了新生,短短半年时间,服装厂每月的净利润成倍增长,订单量和销售额持续只增不减。这个时候,柳先生对老宁说:“做品牌。”
“品牌?”
“对,做品牌。开公司,设计,生产,零售,一条龙运作,咱们要吃下外面更大的市场。”柳先生用极其平淡的语气说出了这么一个宏大的计划。
老宁拿出一支哈瓦那雪茄,默默地抽着(这些都是老宁后来讲给我的)。
柳先生接着说:“再投资一笔钱,买下专业的设计团队和营销团队。”
柳先生说:“做品牌,咱们面前的是全中国的市场,全中国的客户。”
老宁一听“全中国”,深吸了一口哈瓦那雪茄,明显兴奋了。
思忖了片刻,他对柳先生说:“好,但我得先问一个人。”
……
因为成立品牌的事,老宁又回了一趟怀城。在中原大饭店里,他告诉我爹,他打算把这个品牌作为我们两家三代交好的礼物。老宁从公文包里拿出纸笔,写下一行英文:Cowen。
我爹问:“这是什么意思?”
老宁说:“科文,公司的名字。”
我爹看懂了。
老宁接着说:“老温,如果我要开这个公司,我打算给你10%的股份。”
我爹拒绝了,说:“这不行,我不能要。”
老宁说:“我和子美整年在外边,家里多亏了你们的照顾,我们也理应照顾好你们。”
我爹说:“这是两码事,这钱太大。”
老宁说:“这不大。以后小三儿要上大学,要结婚……”
老宁转身看着我:“要不这样,股份我不给你了,我给小三儿。”
我爹刚想再说什么,老宁起身给我爹倒上酒:“哎呀,这事先这么定了。回头你们也空个时间,我带你们来深圳一趟,看看大都市。”
我爹说:“公司准备开在深圳?”
老宁说:“我和柳先生是这么打算的。”
“但我得先问一个人。”
我爹说:“谁?”
……
老宁只在怀城待了两天,就回了深圳。临走前他又去看望了聂老,带了一瓶XO,但这次只请了聂老一人。
两人走进中原大饭店包间,老宁把酒摆在桌子上,聂老偷偷看了几眼,这瓶子像个扇贝,又像一块水晶,晶莹透亮。老宁拿起酒,坐在聂老旁边:“聂老,人头马,尝尝?”
聂老收回了目光,淡淡地说:“洋酒?”
老宁说:“是啊。尝尝?”
聂老摇摇头:“喝不惯。”
老宁觉得这老头有点无趣,但聂老毕竟也算他的贵人,他今天找聂老也有一件大事要问,还是要客气一点:
“听说聂老爱酒,只收藏最好的酒,入喉就能品出好坏,我就托人从法国买了一瓶,专门送给您的。”老宁恭恭敬敬地给聂老倒上一杯,“您尝尝,看看这酒能不能比得上您收藏的酒?”
聂老端起酒杯,拿近眼前看了看,又放在鼻尖下闻了闻,抿了一口。
老宁问:“怎么样?”
聂老说:“还行。”
老宁笑着说:“聂老喜欢就行。”
老宁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举起酒杯说:“聂老,我敬您,我走到现在,全靠您的慧眼。”
老宁仰脖闷了一口。
聂老说:“好酒,得慢慢喝。”
老宁笑着说:“聂老说的是。”
接着,老宁问聂老:“您的店怎么不继续开了?”
聂老沉默了。老宁以为自己说错话了,有些尴尬,这时聂老开口说道:“名声太响,遭人嫉恨,低调点好。”
老宁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随后又说:“那您今天方便再开一下慧眼吗?”
“您放心,不让您白开。”老宁转过身去,从身后的椅子上拿起一个公文包,取出一个信封,放在聂老面前。
老宁故意把信封的口敞开,让聂老能从信封的开口看到里面是满满一叠百元钞票,估计有一万块钱。
老宁拍了拍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笑着说:“一万块钱,聂老要是觉得不够,只管说,我再加。”
老宁给聂老倒上酒,说:“我打算开公司,这次回来就是想请您给看看,我开这公司,能不能行?”
老宁见聂老不说话,又从身后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信封,两个信封摞在一起,放在聂老眼前。
老宁笑着说:“聂老?”
聂老微微一笑:“好说,好说,不用这么破费。”
老宁说:“应该的。”
老宁这次回怀城,一是为了和我爹商量股份的事,再就是找聂老帮他算算开公司的事,但聂老说的话让老宁有些不安。
“大贵终有所至,世人运命皆如此。如若逆命生财,恐怕灾祸将至。”
这话就像当初那颗痣一样,让老宁觉得有些晦气,又有些忌惮。
老宁送走了聂老,站在中原大饭店的门前想了半天。他现在有些不相信聂老,这老头假清高,贪财虚伪。
但他的那双眼睛实在锋利,命运在他的注视下无所遁形,让老宁发憷,又不敢完全不信。
后来老宁回忆起那天的时候说,他那天站在中原大饭店门口很久,想着聂老的话,想着柳先生的话,想着那些应酬和那些年轻小伙子投向他的眼光,他觉得心底有一种声音在告诉自己,科文一定要开。
他看着这个富丽堂皇的中原大饭店,每次走进去的时候都觉得像亲切,本来脑袋和心是空的,但只要走进去,在里边吃饭、喝酒、谈生意,他就不空了,心里就有了主意。
老宁说,往后他每次在生意上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就会想“中原大饭店”。
那天老宁站在中原大饭店门口想了很久,然后拨通了柳先生的电话。
“柳先生......”
“公司的事,我问过了......”
“可以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