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时候,老宁的公司正式成立。
我爹带着我和宁珂去了深圳,参加老宁公司的剪彩仪式,顺便把股份合同签了。
我也不知道老宁是怎么说服我爹的,只记得我爹跟我说:“你宁叔有本事,以后你要立业的时候,可以去给他工作。”
我们刚下飞机,宁姨就已经在接机口等着我们了。
我最佩服老宁的一件事,就是他把宁姨娶回了家。我一直很喜欢宁姨的气质,温柔恬静,就像是我从小读过的诗里描绘的女人一样。我爹跟我说过,宁姨起初根本看不上老宁,老宁为人粗犷,大手大脚,是她见到了会远远躲开的那种人。
那时候宁姨每天都躲着老宁,要么避而不见,要么绕道而行。却架不住老宁有一身死缠烂打的本事和一张舌灿莲花的嘴。宁姨说,她跟老宁,是因为借钱开始。
宁姨年轻的时候爱看电影,有次去电影院却忘了带钱包,本来想赶回去拿,但又怕错过了影片。这时候老宁出现了,非要请宁姨看电影。宁姨不肯,说:“你请我看电影,咱俩就真说不明白了。”
老宁说:“那你打个欠条,这张电影票的钱算我借你的,你回头还我就行。”
本来一借一还,清清楚楚的事。只是宁姨没想到,老宁要她还的不是钱。老宁说:“那张电影票的价钱,等于我几天的工钱,但我不要你还钱,你还我一天的时间就行。”
老宁说:“你陪我一天,就这么一天,我保证你喜欢上我。如果没有,我以后绝不再缠着你。”
老宁也不知道在那一天用了什么方法,只是从那过后,他就每天都骑着他的自行车去宁姨的单位接她下班,接着,老宁就把宁姨娶回了家。
……
宁姨领着我们走到一辆黑色的轿车前,我和宁珂围着车打量了一圈,这车足有八米长。后来我从老宁口中得知,这车叫林肯,总统级别的座驾。
车里下来一个穿一身黑西装的男人,恭恭敬敬地说了声:“宁女士。”然后为我们打开车门。
专门的司机接送,车里还有电视和冰箱,我睁大了眼睛问:“这都是宁叔的?”
宁姨笑了一声:“不是,你宁叔租的,刚开公司,哪有钱买这些。”
机场离老宁的公司有三十分钟的车程,这三十分钟里,我和宁珂真正领略了老宁口中所说的“大都市”的风采,那是跟怀城全然不同的风景,这里楼宇林立,透过车窗根本望不到建筑顶端,我们好像穿行在钢筋水泥搭建的森林中。
宁姨指着车窗外的一幢大厦说:“那是和平大厦,三百多米,亚洲最高的楼。”
我和宁珂好奇地探着头看,它身型瘦长,端坐在一众建筑之间,鹤立鸡群,大气磅礴。一层淡绿色的幕墙覆盖在它身上,阳光照上去,它就变成了一块通透明亮的翡翠。
我移不开眼睛了,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它。宁姨看到我这副模样,笑着说:“等你宁叔忙完这两天,咱们就去那里边逛逛。”
我们的“总统座驾”行驶在路上,格外引人注意,我透过车窗往外看,不少行人都定着眼看我们,或许这也是老宁租这辆车的初衷。
到了老宁公司门口,老宁和柳先生早早就等在那里。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柳先生,他身材精瘦,鼻梁立挺,目光炯炯,梳着三七分头,颇有些干练气质。
柳先生身旁站着一位少女,棕色的齐肩卷发,蓝色的眼睛,手里捧着一捧桔梗,就像是雷阿诺笔下的少女,她那双蓝色的眼睛像钻石一样明亮,闪动的时候,又像是大海的心跳。
我们一行人刚下车,老宁就招呼着把柳先生介绍给我爹。
“老温,这位就是我经常跟你提起的柳先生,我的贵人。”老宁哈哈笑了两声,搂着我爹的肩膀说:“柳先生,这位就是老温,温怀礼先生,我的发小。”
柳先生和我爹客客气气握了握手。接着,老宁牵过宁珂的手说:“柳先生,犬女,宁珂,跟你们家洋娃娃一样大。”
然后,老宁站到那个少女面前,侃侃介绍起来:“这是柳先生的女儿,洋娃娃,混血儿。”
老宁说:“棕头发,金头发的混血儿我见过,蓝眼睛的我是第一次见。柳先生的妻子是澳洲人,她妻子的爸爸是德国人,他们这一家三代都是混血儿……”
老宁花了十分钟,科普了从基因学而言,中澳混血生出蓝眼睛孩子的几率有多小,最后老宁总结性地发言:“这事就跟中彩票了差不多。”
接着,老宁又回顾了几次购买彩票的经历。
在老宁高谈阔论基因学和中彩票的时候,我一直在盯着洋娃娃的眼睛看。
我问宁珂:“你见过蓝色的眼睛吗?”
宁珂摇摇头。
“你别老盯着人家看。”宁珂碰了我一下,提醒我好奇的打量有些过分了。
我犹豫着收回了目光。这个时候,洋娃娃向我和宁珂走了过来。她皮肤白皙,甚至于有些冷,踏着轻快的步伐,像精灵在阳光下跳跃。
“你就是那个百万富翁?”
她来到我的面前,打量着我,个头几乎与我并齐。
“什么?”我有些莫名。
“宁珂的爸爸说,你有公司百分之十的股份,是吗?”
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初次见面,不问姓名,不做介绍,先问我有没有股份,未免也太直白了些。
没等我回答,她又继续说:“这公司目前的资产有一千万,你有百分之十的股份,就是有一百万。”
看她把账算得这么明白,我就问她:“那你有多少股份?”
“我没有股份。”她眨了眨蓝色的眼睛,眼角浮起一丝笑意,“我爸爸有,百分之三十。”
我看着她的眼睛,在她说话时,她的眼睛也像是有生命的,说着自己的语言。宁爷曾跟我说,蓝色是大海的语言,它低诉着远古的咒语,被海鸥和风吹到陆地,告诉人们这片蓝色里有深不见底的秘密,所以人们潜入深海,渴望去探寻那份隐秘。那么此刻她的眼睛也是一样,蓝色也是她的语言,一闪一闪地说着无声的话,就带走了别人的心思。
她发觉我一直在盯着她,瞥了我一眼,挑衅地说:
“你老盯着我看干什么?没见过混血儿啊?”
她把目光转向宁珂,终于想起了自我介绍:“我叫冬歌。”她笑着说。
“我叫宁珂。”
“我知道。”冬歌说,“你爸爸经常说起你。”
宁珂朝老宁的方向看了一眼,老宁正和我爹他们聊得兴起。
“他都说我什么?”宁珂问道,神情里有些期待。
“说你长得高,漂亮,懂事,学习好。”
宁珂笑了笑。
冬歌又问我们:“你们之前来过深圳吗?”
“没有呀。”宁珂说。
“那你们应该在这儿好好玩玩。”
“我妈说过两天带我们去和平大厦。”宁珂说,“你去吗?”
“好呀。”冬歌欢快地答应了下来。
“那你叫什么名字?”她又转而问我。
“温言。”我说。
“温...言...”她小声念了一遍我的名字,想了想,笑笑说:“还挺好听。”
“你的也不错。”我对她说,“你的眼睛是蓝色的,你的名字是白色的。”
她笑了笑。
我又接着问她:“蓝色的眼睛,看到的世界也是蓝色的吗?”
她看着我,粲然一笑,却只说了一句:“我以后再告诉你。”然后就跑开了。
冬歌走远的时候,宁珂问我:“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哪句?”
“你说她的名字是白色的。”宁珂轻蹙着眉头,有些不解,“她的名字为什么是白色的?”
我瓮声瓮气地模仿起冬歌的模样说:“我以后再告诉你。”
……
参加完剪彩仪式,老宁招呼大家去酒店吃宴。到了酒店,老宁安排我们和柳先生坐在一起。
老宁依旧说个不停:
“咱们公司的三大股东都在这了。”老宁特意走到我身旁,拍了拍我的肩,“咱们都是一家人,和自家人做事,有干劲。”
老宁示意他身边一位高挑的服务员为大家倒酒,他打量了一番正在给大家倒酒的服务员,然后又把目光转向我和宁珂,接着说道:“我们大人在外边做生意,你们孩子就开开开心地玩,要什么有什么,什么都不用愁。”
说到这里,老宁神色失落了几分,有些感慨地说:“你们生在好时代了,以后穷不着了。”
我爹拍了拍老宁,示意他说远了。老宁立刻收拾好情绪,举杯说起了一堆发展,拼搏,东风,好时代之类的话,然后离席敬酒去了。
老宁刚走,宁姨接着说了起来:“公司也算是正式成立了,挣钱也不着急这两天。不如大家放个假,休息休息,正好怀礼和言言都来了,回头让老宁带着在深圳玩玩。”
“去和平大厦。”宁珂兴奋地说。
“行,行,行。”宁姨笑着说,“明天就让你爸带着你们去。”
酒过数巡,老宁带着微醺回来了。
宁姨对他说:“珂珂和言言想去和平大厦看看,明天你带他们去。”
“明天哪有时间?”老宁有些醉地说,“公司今天才办起来,一堆事等着做呢。过两天,忙完这两天。”
宁姨说:“怀礼是后天回去的机票,明天抽个时间带着玩玩吧。”
“机票可以改签嘛!”老宁说,“改签不了就不要了,再买嘛!又不差那几千块钱。”
老宁搂着我爹的肩旁,吐着酒气:“老温,多待两天。”
老宁确实有些醉了,我爹应付着说:“行,那就多待两天。”
老宁的这两天,其实是一个星期。为此,我爹在单位领导面前撒了一连串的谎。最后,快要逼近我爹假期的最后期限的时候,他跟我说:“你宁叔这两天要是再没时间,咱们就先回去了。”
我爹说:“以后你想来深圳,有的是机会,以后再来玩。”
我只好答应下来。
老宁和宁姨在第一天的宴会过后,基本就再也没有露过面。过去的这一个星期,我和宁珂、冬歌都是在老宁留给我的一间办公室里度过的。
刚来老宁公司那天,老宁特地带我参观了这间办公室,里面摆的有沙发,电视,乒乓球桌,游戏机,甚至还有咖啡机。老宁跟我说:“这就是你的办公室,现在除了不能办公,什么都能干。”
我把我爹的话转述给了宁珂,她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沉默着,看上去有些失落。
在来深圳之前,我们在机场候机的时候,宁珂问我期待吗。她说她很期待,因为终于能见到爸妈了。
宁珂的思念很深,却从来不动声色。
每次老宁或者宁姨往我家打电话问候的时候,宁珂从不在电话里说想念。但每次挂完电话,我看到她的眼泪在潮红的眼眶里犹豫。她总是一个人坐在桥头发呆,那是用一条木板搭成的桥,老宁和宁姨每次离开都是从那条桥上走过的,但宁珂每次只送他们到桥头,却从来不陪他们走过那条桥。
这次老宁南游,把宁珂交给我家照顾,宁珂知道,自己的父母越走越远了。可她还是只把他们送到桥头,或许是有些故意的赌气。
宁姨抹着眼泪说:“小珂,再陪爸妈过桥走走吧。”
宁珂摇了摇头,躲在我身后,抱着我的胳膊。
等到老宁和宁姨走远了,宁珂枕着我的胳膊哭了起来,她的声音颤抖着,惹人心疼:
“我怕我过了那条桥,就不舍得让他们走了。”
往后几天,宁珂总是坐在桥头,傻傻地望着远方。我有时会坐在她身边陪着她,有时就在她身后看着她。
这次来深圳,宁珂的愿望又落了空。我不忍看她难过,就偷偷给老宁打了电话。
“宁叔,你这两天有时间吗?我们后天就要走了,你还没带我们看看深圳呢?”
“怎么后天就要走了?”老宁那边声音嘈杂,又是在酒局上,“再多待几天。宁叔给你们报销机票,不差那几千块钱。”
我叹了口气,说:“我爸要回单位上班了,不能再请假了。”
“那就让你爸辞职。”老宁说,“跟着自己兄弟一起干,我亏不了他,比在别人手底下打工强得多。”
“小三儿,回去劝劝你爸,别整天守着一个农研所了。”老宁接着说,“做一个研究员,整天跟庄稼打交道,人都变成庄稼了,跟着自己兄弟当老板不好吗?”
我猜老宁又是喝多了,就草草应付几句,挂了电话。
我觉得老宁变了,具体又说不上来。自从他来深圳做了老板,他的时间就和我们的时间不一样了,他的时间是可以换算的,他的一分钟可以换算成一沓一沓的钞票,老宁说这叫商机,现在老宁每天都活在商机里。之前老宁说,有个体贴媳妇,养个漂亮闺女,存款有个十万八万的,这辈子就赛过神仙了。但前两天老宁带我参观办公室的时候又说:“等你大学毕了业,跟着宁叔干,宁叔让你这一百万翻十倍。”
想到这儿,我又给老宁打过去了一个电话,声音里带着愤怒和宁珂的那一份委屈,我说:“你怎么不想着把宁珂的笑容翻十倍?”
老宁那边沉默了。
我忿忿地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