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好吗?”
删掉。
“你今天没上课吗?”
删掉。
“我在报纸上看到你了。”
删掉。
……
我很想你。
删掉。
可是我按错了。当我输入完这句话后,我的手指像前几次那样一直在“发送键”上犹豫不决,最后我本该像前几次那样,在一阵犹豫过后,让手指上游几格,朝“删除键”按下去,可不知怎么,我朝着当时手下的发送键按了下去,把这句话发给了宁珂。
我立即慌张起来,竟然想在电脑上找到撤回消息的功能。同时,我的眼睛又一刻也离不开那个蓝白色的对话框,我的心情仿佛像是正在验证自己的彩票有没有中奖,而彩票的前几个数字全都吻合,我屏息凝神,心如鹿撞,等待着最后的揭示。
过会儿,那个代表着最后结果的滴滴声响起,我却又立即把眼睛看向别处,关掉了对话框。我又在一如既往地逃避,我不知道那个结果是好还是坏,索性不去看。
不知道结果,就不会有坏结果。
可我的心却没有跟着对话框的关闭而停止怦怦跳动,我甚至感到它跳得更剧烈了,我的脸也开始越来越热。
我捂着自己的脸,沉重地喘了几口气,闭着眼睛思索:我为什么连宁珂的信息都不敢去看?我又为什么要逃避她?一年的分别真的让我们的感情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吗?
那阵滴滴声再次响起,像是在催促我,提醒我。终于,我把手放在鼠标上,伴随着内心深切的胆怯,我点开了对话框,看到了像是预示着我和宁珂命运的回复:
“我也很想你。”
“你还好吗?”
我的心一下子柔软了下来,胆怯的狂跳被一双温暖的手掌安抚着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我在这个怀抱中热泪盈眶。
“我还好,你呢?”
我撑着一颗思念的心如此问候她,无比渴盼得到她的回复。
那一天,我在网吧坐了一整晚,一整晚都精神烁烁,丝毫不觉得疲倦。
我们仿佛有着聊不完的话题结束。宁珂说她最喜欢法国的一个农场,那里跟怀城很像,生活安适。农场北方有一片田野,田野的尽头是一个湖泊,蓝蓝的湖水里倒映着顺着河流方向蔓延的群山,起伏不定的群山在清晨的时候隐藏在薄薄的晨雾里,像海市蜃楼一般缥缈遥远,有些则被湖水和天色映成了淡淡的蓝色,像是掩上了一层蓝纱。有时候那些山又与湖泊重叠,像是从湖泊里生长起来的有生命力的山峦一样。宁珂就在山脚下租了一间木屋,闲暇的时候,她爱去那里练琴。
她还问我茉莉怎么样了。我告诉她,茉莉已经长大了,却没有一点淑女的样子,每次见到我都跳起来扒着我的胳膊,我只要蹲下身子,它就要扑腾着拱进我的怀里,用舌头把我的脸舔个干净。
凌晨三点的时候,宁珂告诉我她要去休息了,明早她还要早起为晚上的演出准备,等演出过后再联系我。于是,剩下的几个小时里,我独自对着我们的聊天记录,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等到五点的时候,我离开网吧,为了方便以后和宁珂的联系,我去了附近的二手市场,花五百块钱买了一台破得不能再破的笔记本电脑,随后赶回了学校。
第二天凌晨两点的时候,宁珂给我发来了消息。我问她演出进行得怎么样,她说还好,跟往常一样。
“我其实不喜欢像现在这样到处演出,”她说,“我现在都没有时间练琴了,我还想学习作曲呢。”
“音乐家不都是到处演出嘛,”我回复道,“到处演出人家才能认识你,喜欢你。”
“可我不想做一个只会表演和讨好观众的音乐家,”宁珂说,“我每次演出演奏的都是别人规定的曲目,我真正喜欢的那些音乐却从来没有为观众展示过。”
她说:“哥,我喜欢音乐是因为我相信它有治愈人心灵的力量,就像你相信文字同样有治愈人心灵的力量一样,如果你不能写自己想写的东西,只能写大家想让你写的东西,你还会喜欢写作吗?”
宁珂的话让我感到难以回答,因为当时的我正处在写作的迷茫期。那一年,我向许多杂志社都投过稿,却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复。我还花费半年的时间写了一部短篇小说,最后也被出版社退了回来,附带的信件更是尖锐地评价道:“毫无内涵和新意,更无美感和文学技巧可言,与其说是一位作家等待出版的文学小说,不如说是一个业余的文学爱好者闲暇时编作的乏味故事。”
这种评价带给我的是巨大的挫败感。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够成为一个作家,我头一次感觉到自己离渴望成为的作家之间有着多么遥远的距离,那距离足以让一个对未来满怀期待和信心的年轻人在路程的起点就产生放弃的念头。从那次被退稿,一直到我再次联系上宁珂,这期间我再也没有向任何杂志社和出版社投过稿,也不再给学校的文学社写稿,我甚至开始怀疑,我之前写给文学社的那些稿件是不是也同样遭人冷眼甚至嘲笑。每当想到这些,我就感到心头一阵发冷。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被示众展示的小丑,可我却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出尽了洋相。这让我再没了写作的念头。
所以我没有办法回答宁珂的问题,因为我打算放弃写作,放弃当一个作家的梦想。我告诉她,我没有再写作了。她问我原因,我只是说,我好像并不是很喜欢写作。
后来我们又聊了很多别的话题,直到我趴在电脑上睡着。那段时间,最让我头疼的就是时差问题,她的白天是我的深夜,为了保持和她的联系,我每天都熬夜到凌晨,把白天的课余时间拿来补觉,但有些时候依然困倦难耐,靠在床头就睡了过去。等到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就看到宁珂发来的让我不要再熬夜的消息:
“哥,咱们有时间再联系或者短信联系都可以,你不要每天都熬夜了。”
但我每次都回复她:
“没事,我平常也都是凌晨才睡觉,习惯了。”
直到某个周末,我和冬歌刚看完一场电影,我起身离开座位的时候,忽然就失去了意识。等我再醒来的时候,正躺在医院的病房里,冬歌坐在我左边的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翻着手里的杂志,整本杂志遮住了她的脸,只能看到她露在杂志下边的金色头发。
我叫了她一声,她往下降低了一点杂志的高度,露出了额头和眼睛。她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说:“醒啦?”
我点点头,说:“我是不是昏过去了?”因为在电影后半段的时候,我开始感到自己身体好像不太正常,心脏莫名跳动很快,紧张和头晕胸闷一阵阵袭来。
冬歌说:“你不是昏了,你是刚死过一回。”
“什么?”
冬歌放下了手中的杂志,对我说:“心脏骤停。”她说,“幸亏你命大,你右边坐的正好是这家医院的一个医生,人家把你救过来了。”
“那我怎么来医院了?”
“你醒了之后,在原地躺了一会儿,然后就睡着了,这个医生开车带你来了医院。”
冬歌刚说完,一位穿着蓝色运动衫的男人就走了进来。冬歌冲他打了个招呼:
“杨主任。”
他点点头,朝冬歌笑了笑,然后走到我床尾,手随意地搭在栏杆上,看着我说:“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感觉,”我说,“感觉就是睡了一觉。”
杨主任笑了笑,说:“行,那你先休息吧,感觉不舒服了跟我的同事说一声。”
我点点头。
他又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说:“少熬夜吧,对心脏不好。”
说完,他向我和冬歌道别。冬歌陪着他一起走出了病房。我独自待在病房里,脑袋还是有一点发懵,我缓了一会儿,随后伸手摸向裤兜,想掏出手机看一看宁珂有没有给我发消息,却发现自己的手机不见了,我又翻了翻上衣的口袋,仍旧没有找到。我大惊失色,连忙起身下床,上下翻找着,翻遍了整个屋子也仍旧一无所获。直到冬歌提着一个食品袋走了回来,摆到我面前打开。
“喏,都是给你的。”她把食品袋放到病床旁的桌子上,脸上依旧展现出一股莫名的冷淡,“你找什么呢?”
我朝袋子里看了一眼,都是些动物的内脏,我厌恶地摇了摇头,回答她说:“我手机丢了。”
“别找了,”她伸手解开包装袋,“在我这里,你先把东西吃了我再给你。”
她拿起筷子,夹起一颗鸡心递到我的嘴边,命令似地说:“张嘴。”
我摇了摇头,说:“你也太迷信了,真以为吃哪补哪啊?”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她说,“你怎么知道没用呢?”
说到这儿,她把筷子收了回去,开始注视着我,眼神像是在盘查似的。
“说到宁可,”她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你是不是天天熬夜跟宁珂聊天呢?”
我坐到床沿上,拿起筷子夹起那一堆脏器里的其中一块,放进了嘴里,然后说:“你把手机给我。”
她直直地看着我,见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又接着说:“雪下得都没你的情深。”
“什么意思?”
“认真的雪啊,”她说,“这歌你没听过?”
我摇了摇头。随后她开始向我讲起了这首歌和最近流行的几首歌,又从口袋里拿出MP3和耳机放给我听。一曲作罢,我从病床上起身,说:“走吧,回学校去。”
她站起身来,系好桌上的袋子。
“我今天不回学校。”她说,“我回我租的屋子住。”然后随手把袋子丢进了垃圾桶里。
我的目光跟随着她手上的动作,发出了难以置信的疑问。她却用毫不在意的语气回答了我的疑问:“你又不吃,留着干嘛?”
这个回答让我无言以对,只好说:“你可真是个大小姐。”
她走到椅子前,拿起搭在上面的我的外套,然后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我的手机,一并递给了我,脸上的表情却极其怪异,像是有些不满,又有些委屈。我以为她遇到不开心的事情了,接过东西后问道:“你怎么了吗?”
“没怎么。”
她草草回复了一句,率先走出了病房。
我俩走在街道上,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气氛极其冷淡,直到看到一个学生组成的乐队在路边表演,她拉着我挤进人堆里听了一会儿,后来她又感觉无聊,就又走了出来。
然后她开始问我每天都在和宁珂聊什么,能聊到我猝死。我说都是老样子,今天干了什么,明天准备干什么这些。她说相爱的人可真好,聊乘法口诀表都能聊一晚上。我说你可真幽默。
她哈哈笑了两声,然后笑着问我:“那你是喜欢温柔的宁珂,还是喜欢幽默的我。”
我说:“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一个既温柔又幽默的人呢?”
她翻了个白眼,说:“想吃天鹅肉,首先得会飞。”
我把冬歌送到公寓门口,转身要走的时候,她叫住我说:“温言,要不你晚上就住这里吧。”
我说:“不用了,你喜欢吸甲醛你自己吸就好了。”
冬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哎呀,我没跟你开玩笑,你身体不好,别折腾回学校了,在这儿能多休息一会儿。”
“没事,”我再次拒绝了她,“我电脑还在学校呢。”
“你要电脑干嘛,”她问道,“又跟宁珂聊天?”
我点点头,然后跟她道了别,独自走回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