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宁珂就收到了来自乐团的消息,她茫然地看着我,从我忿忿的表情里看出我早已知道这件事情,她开口问我发生了什么,我告诉她:“有人针对你。”除此之外,我再没有多说什么。
那一整个早晨,我和宁珂都心事重重,宁珂在网上看到自己的新闻后,整个人都闷闷不乐的,吃过早餐后,她打算去乐团跟团长和团员们解释清楚那些诋毁和误会,我本想阻止她,因为这一切很明显不是一场误会,而是阴谋,所以她的解释是徒劳的,但我看她为此着急焦虑的样子,我终究没有忍心说出口,而是陪她一起去了团里。
我们到排练房的时候,乐团里只有团长一人,我和宁珂走到他身边,宁珂叫了他一声,他转过身来,扫了我和宁珂一眼,说:“你怎么还来?”
“团长,”宁珂说,“我想和大家解释一下,”
“不用解释,”团长强势地打断了宁珂的话,“也没必要解释,那不重要,因为你的事情,乐团也受到了不少指责,活动都暂时停止了,我们没有办法,我们总不能因为你一个人把乐团搞垮。”
“宁珂是你们的团员,她是什么样的人你们不清楚吗?”我看着团长,忿忿地说,“你们为什么不站出来帮她解释,反而要落井下石。”
“我们怎么帮她解释?”他的脸色立即冷了起来,语气也变得冷漠,“那么多人都在说她,我们乐团才几个人,我们解释的了吗?乐团的人也是来工作的,要养家糊口,现在因为她,乐团的活动都被取消了,如果乐团解散了,这些人的家人你们两个愿意照顾吗?如果你们愿意,我立刻组织团员帮宁珂。”
团长气愤地发泄完自己的不满,就自顾自离开了,走到出口处的时候,他回过身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宁珂一眼,然后缓缓开口说:“宁珂,你刚刚出名的时候,你就应该离开乐团去和经纪公司签约了,这样大家的日子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我起初听到团长这句话的时候,差一点没忍住冲过去给他一拳,我气愤极了,宁珂因为喜欢乐团才放弃签约,乐团利用她的名气赚得盆满钵满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说过一句感谢的话,现在宁珂遇到了困难,这些人反倒怪罪宁珂早该签约,否则也不至于连累乐团。
可是后来,当我开始自己调查这场阴谋的来龙去脉的时候,我再回想起团长的这句话,才恍然大悟。
迫于舆论的压力,宁珂只好待在家里,好在我们搬来的这个新地方除了冬歌以外没有别人知道,所以门前还算平静,只是宁珂每日坐在家里,情绪十分消沉,我和冬歌曾经发过一些反驳,质问那些爆料的帖子,但无一例外都迅速地沉到了海底,掀不起一点风浪,仅有的几个评论也都是难堪的挖苦和讥讽。我们就这么毫无作用地一连发了几天后,我也开始感到一股无力感,甚至恐惧,似乎我们面对的并不是或许年龄与我们相仿的年轻人,而是一群一心想要置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于死地的恶魔,他们无所谓真相和事实,只跟随舆论的浪潮,在他们的世界里,谁站在舆论的高点,谁就是真相。
终于,在经过一周徒劳的对抗之后,我们意识到这根本行不通。这时我决定自己去调查,从讨论度最高的那篇帖子入手,就是采访伊东的那篇,我托冬歌帮我打听到了伊东所在的监狱,在一个周末的清晨,我驱车来到了那座监狱。
01年的绑架案过后,伊东就一直被关押在中州市监狱,他被判处了15年有期徒刑。来中州见伊东的计划,我并没有告诉宁珂,在出发前一天,我只告诉她我要去中州出差,可能需要待上一两天。飞机落地后,我找了一家租车公司,租了一辆白色的桑塔纳,驱车开往了中州市监狱。冬歌在我出发前已经跟监狱里打好了招呼,说我是代表我们杂志社前往与伊东见面的编辑,我们最近准备针对罪犯的心理问题发表一系列专题文章。冬歌的安排让我和伊东有了更长的交流时间,我被送到一间房间里等待伊东。一走进房间,我就感到了一股凉意,或许跟这里所有的东西几乎都是金属制品有关,但整个房间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般阴暗,右边的墙上开了一扇窗户,从这里能够看到外面操场上的情况。我刚坐下不久,就听到铁门发出的摩擦声,随后就是逐渐逼近的脚步声,最后在门前停下,狱警打开房间的门,伊东就站在门外,他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没有认出来我,我也并不急于介绍自己。等他坐下后,我们两个都没有率先开口和对方说话,我们对视了一会儿,直到他不耐烦地先开口。
“又来问宁珂的事。”
“我是温言,”我说。我观察着他的表情,他挑起眉毛,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盯着我,最后发出一声略带讥讽的冷笑。
“你笑什么?”我问他,他的笑容看上去十分艰涩,在我们的对话中,这种笑容时常出现在他的脸上,他的精神状况似乎也出现了问题,时而狂躁,时而忧郁,时而又极其平静,这带给了我极大的心理震撼,仿佛一场对话下来,我面对的是三个性格迥异的人,而每一个性格又都是那么极端。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淡淡地反问我:“这次你来问什么?”
“上次是哪家媒体来问你的。”我说。
“没有媒体,”他说,“只有一个男人。”
“你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吗?”
“陆先生,”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补充道:“他说他是宁珂的未婚夫,我还以为你和宁珂会在一起。”
“我们确实在一起了,”我说,“所以你上次被骗了,那个人是一家媒体的编辑,他把你们对话的内容曝光了出去,现在宁珂每天都被舆论攻击。”
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几秒钟后,他又立即收起了笑容,平静的目光锁定在窗外的操场上,好像他已经从我们的对话中游离了出去。
“你又笑什么。”我问他。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慢吞吞地说:“你们真是有病。”
他看向我,接着说道:“一个绑架犯,绑架了一个小姑娘,我现在认罪了,也忏悔了,你们却开始骂这个小姑娘,说她活该被绑架,你知道吗,就在你来之前,也有一个人来看过我,这个人从上海跑来,只跟我说了一句话,宁珂活该被绑架,她还给我看了我的采访。”他又哈哈大笑起来,情绪也越来越激动:“你们真是有病!这个世界现在已经疯成这个样子了吗!”
我极力忍住自己被他不停的狂笑惹的快要发作的情绪,努力把话题带回到采访中,在他稍作停歇的片刻,我问道:“你为什么说宁珂傲慢?”
“我可没说她傲慢,”他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你如果没说,他们怎么会那么写?”
“这你得问他们。”
“够了!”我冲他吼道,“她那么喜欢你,你为什么还要伤害她!”
面对我的愤怒,他却异常平静,等到我的情绪稍有缓和,他才终于开口说道:“上次来的那个不是宁珂未婚夫,我知道。”他说,“从头到尾,这个人一直在问我为什么绑架宁珂,我说是因为钱,但他不相信,非要我说我绑架宁珂是不是因为她做过什么伤害我的事情,我说没有,如果不是因为我当时需要那笔钱,我真的愿意一直做她的老师,但他不相信,非要我说出别的理由,还告诉我,只要我说绑架宁珂是因为她傲慢,不尊重人或者别的任何理由,等我出狱后,他就可以保我不愁吃喝,所以我就,”
“所以你就这么说了。”
“没有,”他说,“我的确说了傲慢。”
他看了我一眼。
“但我说的是你傲慢。”
“我傲慢?”我在心里想,却觉得没头没尾,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看我一脸困惑的样子,又笑了起来,只是这次的笑容里却带有一些轻蔑的意味,他说:“你们这种人,从来都不会觉得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会伤害到一个人。”
“所以你是因为我傲慢,才绑架的宁珂?”我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继续了我关心的话题,但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失落。
“算是吧,”他说,“如果非要我找一个绑架宁珂的理由的话,报复你算是一个。”
我沉默起来。根据伊东的坦白和那篇采访的内容,我大概清楚了这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收拾好自己的笔记,装进包里,然后起身跟伊东道别,准备离开。
我刚刚离开座位,伊东叫住了我,问道:“你打算怎么帮宁珂。”
我说:“我现在有了和你的对话笔记,我去找那家媒体。”
“你别傻了,”他说,“你能堵住一个人的嘴,但你堵不住所有人的议论。”
我回过身,注视着他。
“那你当初又是为什么犯傻?”我问他,“你已经得手了,为什么还要回怀城,你不要那一百万就可以跑掉,为什么还要去捡?”
他看着我,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神情开始疲惫起来。
“我回怀城,是因为答应了你爸第二天要帮他抬钢琴,我捡那一百万,”
他顿了顿,若有所思地说:“我捡那一百万,是因为那些钱能让我实现我的梦想。”
他说:“我可以没有自由,但我不能没有梦想。”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我转身准备离开,但在离开前,我又对他说:“刚才你说我傲慢,如果我曾伤害了你的自尊和感情,我向你道歉。”
他笑了笑。
我默默转过身去,离开了这座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