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老宁驾车送我们到机场。
一路上,老宁都在说:“再多待两天嘛,走那么着急干嘛?”
我爹说:“不能待了,再待工作没了。”
老宁说:“工作没了正好,来跟我干。”
我爹却不太情愿,说:“不折腾了。”
老宁不依不饶地接着说道:“老温,你那个农研所,没什么前途,当个研究员能有什么发展呢?”
我爹没有理他,伸手指着前面,说:“前面就是机场了,停这儿就行。”
老宁把车停稳,接着说:“只要你愿意来跟我,你想做什么位置我都给你。”
我爹下了车,合上车门,对着老宁摆了摆手,说:“再说吧,再说吧。”
老宁也跟着下了车,拉住我爹,小声地说:“我现在做大了,十面埋伏,你懂吧?我没有可以信任的人。”
我爹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柳先生你不信任?”
老宁说:“知道柳先生为什么离婚吗?我调查过了,他偷吃。”
我爹说:“看着不像。”
老宁说:“闷葫芦,不知道里面装得什么药,没准是迷魂汤。”
老宁扶着我爹肩膀,继续劝道:“老温,你是我这辈子最信任的人,只要你愿意来,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那些股东谁要是有意见,我立马让他们滚蛋。”
我爹仍旧只是摆摆手,应付地回答道:“再说吧,再说吧。”
我们和老宁寒暄告别之后,准备进入机场。这时一个男人忽然闯入我们之间,撞得老宁一个踉跄。
老宁脸色一板,喝道:“喂,小心点!”
男人连声为自己的冒失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赶飞机,跑得太快了。”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耳熟,于是我扫了一眼这个男人。
“伊东?”
伊东回过身来,看了看我和宁珂:“是你们啊。”
“你们认识?”老宁整理了一下衣服,眼睛打量着伊东。
我跟老宁介绍道:“昨天晚上认识的,他送了宁珂一张CD。”
老宁从怀里掏出一包中华,抽出一根递给伊东:“什么CD?”
伊东摆摆手,客气地说:“钢琴曲。”
“哎呦,我闺女还喜欢听钢琴曲呢?”老宁眉开眼笑地给自己点上烟,“钢琴好啊,贵气。”
“行。”老宁把中华揣进兜里,接着对宁珂说,“等你回怀城了,我就给你买一架钢琴,咱们学钢琴。”
老宁正计划着给宁珂请一个钢琴老师的时候,我走到伊东身旁,问他要去哪里。
伊东说:“去台湾。”
“去那么远的地方干嘛?”
“也没多远。”伊东笑着说,“听说台湾这几年音乐市场比较景气,我去碰碰运气。”
“那你还回深圳吗?”
“这几年不打算回了,店铺也关了。”
伊东的语气还是那么随意。
简单聊了几句之后,我们和老宁告别,伊东跟着我们一起进了候机厅。
伊东坐的是十点的班机,距离起飞还有一段时间,我们找了一个位置坐下。
伊东问我爹:“你们去哪?”
“怀城。”我爹说。
“怀城?”伊东应该是头一次听说这个地方,“怀城在哪?”
我爹说:“中州。”
“中州我知道。”伊东说,“中州风景好。”
“怀城的风景更好。”宁珂接着我爹的话对伊东说,“怀城的别名叫‘桃花都’,满城都是桃花,可好看了。”
我爹笑着纠正她:“那是以前,现在咱们那叫‘花都’,种的还有别的花。”
“对,”宁珂接着说道,“我们那除了有花,还有马场,还有果园,还有一个老钟。”宁珂得意地向伊东介绍着怀城的风景。
“老钟?”伊东问,“老钟是什么?”
“怀城祖传的钟。”我说,“好几百年了,宁珂的爷爷就是守钟人。不过那钟每一百年才能敲一次,这是怀城的规矩。”
“守钟人?一百年敲一次?”伊东的语气里充满了好奇。
“你们那还有什么?”伊东问我。
我想了想,忽然记起了宁爷讲给我和宁珂的那些故事,于是对伊东说:“我们那还有故事。”
“故事?”伊东笑了起来,“你倒是挺会讲故事,说的我都想去看看了。”
接着,我们又给伊东讲了很多怀城的事情,一直到快十点的时候,伊东问我们的班机几点出发。
“十一点。”我爹说,“深圳离中州近,回家还能赶上午饭。”
伊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他起身离开,走到候机大厅的落地窗前,一动不动地看着隔窗铺就的广阔机场。
几分钟后,他走回我们身边,宣布了一个让我们意外不已的决定。
“我跟你们一起去怀城。”
他的眼神和语气里没有了之前的随意,反倒是多了几分认真。
我们有些始料未及,还没来得及回答,伊东接着说:“刚才听你们讲怀城,应该是一个很美的地方。我想先去你们那采采风,搜集一些故事,看能不能有一些写歌的灵感。”
“那你去台湾的事儿?”我爹问。
“先放放。”伊东又回到了那个随意的模样,“宁珂不也要学钢琴嘛,我稍微懂一点,还能给她当几天老师。”
宁珂对伊东很有好感,一听到他要给自己当老师,就很喜欢地说:“好呀,你来怀城教我弹琴。”
宁珂从包里拿出手机,这次来深圳,老宁给我俩一人买了一部手机。
她跟伊东说:“我跟我爸说一声,让他给你买去怀城的机票。”
伊东觉得这样不太合适,但还没等他开口,宁珂已经拨通了老宁的电话。
“闺女,怎么了?”
老宁的电话里永远都有嘈杂的背景音。
“爸,伊东哥要去怀城教我弹琴,你帮他把机票买了吧。”
伊东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改签就行,不用重新买。”
“那我给你报销。”老宁在电话那头说,“伊先生,你要是教我们家小珂弹琴,那她还不成钢琴家啊。”
“不敢当,不敢当。”伊东客气地说,“机票还是用我自己的钱吧。”
“别客气。”老宁说,“你是小珂老师,我是小珂家长,这钱我理应给你报销,以后每个月,我再给你开三千块钱的辅导费,包你吃住,伊老师,你看怎么样?”
伊东刚想再推辞,我爹笑着拍了拍他的肩:“答应吧,老宁没啥别的爱好,就喜欢给人报销。”
伊东还是有些为难,老宁却已经爽快地为这件事画上了句号:“那就这么说定了,我现在在开车,咱们有时间再聊。”
挂掉电话,伊东仍然坚持机票钱自己出。我爹把他拉到一边,笑着跟他说:“老宁这两年挣了不少钱,就喜欢干两件事,请客和报销。老宁挣钱挣的就是个面子,他要报销你就给他报,不然他会觉得你不给他面子,你也正好省钱了。”
伊东头一次听说还有老宁这种偏爱花自己的钱替别人省事的人,他觉得有些稀奇好笑,最后还是一连说了几句谢谢,朝着服务台走过去了。
我爹看着伊东的背影,有些感慨地说:“这年轻人骨子里洒脱得很。”
我问他:“什么意思?”
我爹对我解释道:“你看他,本来去台湾,说改签就改签,多潇洒。”
我说:“他是对怀城一见钟情了。”
我爹说:“这叫一听钟情。”
我爹笑了笑,说:“我对你妈才叫一见钟情。说起来,我跟你妈也是因为改签认识的。”
我爹对我妈一见钟情这个事,我是早就知道的。那是他大学的时候,有一年寒假,他坐火车回怀城,在候车室里看到了一个姑娘。用我爹的话说就是:“那姑娘长得水灵。我远远就看到她了,扎着羊角辫,裹着一个红围脖,只露出来一双眼睛。那眼睛好看呐,又大又有神,我就是被她的眼睛吸引过去的。”
我爹说:“我一路又推又挤,好不容易到她旁边了,她却要上车了。我赶忙拉住她,问她去哪。她力气可真不小,一下就摆脱我了。我眼看她要进站了,就冲着她喊,姑娘,你告诉我你去哪?结果她看都没看我,上车走了。”
“本来我以为这事没戏了。结果你猜怎么着?第二年放劳动节的假,我又在火车站遇着她了。这次我可没放过她,朝着她就过去了,到了她面前我就问她,姑娘,又见面了,这次你去哪?”
“我估计她也认出我来了,拿起行李就想走。我就跟她说,姑娘,你跟我说你去哪就行了。她也不说话,我就一直跟在她后边问,还跟她解释半天我不是坏人,最后她没好气地说,西平!”
“后来我就赶紧去把我的车票改成了去西平的。一上车我就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地找她,最后还真被我找到了。我从她背后拍了她一下,她转过身看我,目光刚碰上,我就跟她说,姑娘,又见面了。她忽然一下就笑了,说怎么又是你。那笑容太好看了,没法形容,简直是仙女下凡。后来我就陪着她一起回西平了,路上我俩也没怎么说话,我这人嘴笨,也不懂讨女孩子欢心,我就会看着她,还是偷偷看的。这不看了几年,就成你妈了。”
我每次听我爹跟我讲这个故事,脑海里都会浮现一个画面:一辆绿皮火车缓缓进站了,我爹扛着背包,在人堆里挤来挤去,只为了追上身前那个姑娘。他不知道那姑娘叫什么,住哪里,但他知道那是他心爱的姑娘。
他拼了命地挤,却还是把她弄丢了。这下他急坏了,明明买的有座位,可上了车根本坐不住,一个车厢一个车厢地找,满头大汗。终于找到了,看着她单单的背影,想过去打声招呼,可忽然又嫌起自己嘴笨了,磨蹭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只站在她身后愣愣地看着她。其实,这个时候,她也在车窗的倒影里看到他的窘样了,她偷偷地笑了,故意不让他察觉。
他犹豫半天,最后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背。她转过身来,一双眸子像星星一样亮,他又呆了,到嘴边的话忘记了,只好说:“姑娘,又见面了。”
她觉得他笨手笨脚的样子可爱,也笑了起来。可她一笑,他就傻了,呆呆的,明明知道她要去哪,却还是再问了一遍:
“姑娘,你去哪?”
她看着他,眼睛里也有些喜欢了。半晌,她桃花一样沁香的声音出现在他心头,他再没能忘记她的那句回答。
她说:“去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