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不久后,我们一行四人回了怀城。因为这次对外宣称是回家乡参加开学典礼和杰出校友颁奖仪式,所以没有跟来太多媒体。
我们到达怀城后,不约而同地先去看望了泛生。只是我们没有想到的是,埋葬泛生的地方已经变得脏乱不堪,一堆破旧杂乱的书堆放在那里,其间还夹带着各种各样的垃圾,食物的残渣,小鸟的尸体,那些送给泛生的书也都被撕得七零八落,残页零乱地布满了草地,有的还沾满了污渍,想来是被来这里吃饭或者方便的人当做现成的卫生纸使用了,林染放在这里的那根红线也早已不见了踪影,只是能在某张书页的下面发现一个小小的红色线头。老宁的“小世界”也都变成了断壁残垣,画满了涂鸦和刻痕,整片原野俨然变成了一片废墟,与我们记忆中的那片春日浪漫的土地全然是不同的样子,实在是让人感到触目惊心。
后来我们找到江思语的父母,问起了这里的情况,江叔叔无可奈何地说:“老宁被检举后那片地方就没人管了,后来说要在那里建幼儿园,就动工拆除了一部分建筑,但是没有拆完场里就让停了,现在也没有个说法,等于是把那片地荒废了。”
“那泛生呢?泛生怎么办?”我着急地问道。
“泛生现在在墓园里,早就不让土葬了,当时就是违法的,只不过一个小农场那时候没人管,现在不行了,咱们场现在被划分进市里了,直接由怀城市管。”
跟江思语的父母聊过以后,我们四人又去了墓园那里。给我们开门的是泛生的父亲,多年不见,这个壮硕的男人现在已经变得憔悴又瘦弱,也终于在这个时候感到泛生和他有一些相像了。我向他询问了泛生的墓址,他领着我们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说着:“泛生埋在这里也好,我能天天守着他。”
他说话时看起来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背影,未曾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可同时又更加为泛生感到惋惜,他活着的时候,始终没有得过过自己父亲的关怀,而在他去世以后,这份迟到的陪伴和关怀,看起来却更像是一位父亲对儿子的忏悔。
我们来到泛生的墓地,墓碑下还放着一个空酒瓶,泛生父亲急忙收拾了起来,嘴里说着:“不好意思,忘记拿走了。”
但是泛生的墓比这座墓园里的任何一个人的墓都要干净,一根杂草都没有,石灰色的墓碑干净整洁地立在那里,就像泛生的灵魂一样。
墓碑上刻着一句话,我默默念了出来:
“你不在,我一人代表了两颗心灵。”
“这是?”我指着那句话问泛生的父亲。他回答我说:“这是一个女孩让我刻上的,她说这是泛生最喜欢的一句话。”
“这也应该是她最想对泛生说的一句话。”我看着那句话,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我们看望过泛生,我和宁珂留在墓园里,又去看望了我爸和宁叔。我挽着她的手,走到他们二人的墓前,轻轻扫去墓上的一些灰尘,对他们说了几句话,聊了聊我和宁珂的近况,又做了一堆保证,保证照顾好宁珂,保证不辜负她,保证一辈子疼爱她。宁珂握着我的手紧了些,我站起来抱住她,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发,我们彼此沉默着拥抱了一会儿,然后向他们道别离去。
第二天,我们四个一起参加了怀城高中的新生入学典礼,宁珂作为杰出校友上台发表了致辞,宁珂谈及自己的音乐时,说正是怀城人的淳朴和热情,怀城美丽的乡村风景,滋养了她的音乐梦想,台下的领导听得心花怒放,心满意足地看着宁珂,笑得合不拢嘴,交头接耳地评价着宁珂的好。只是不知为何,站在台上的宁珂,在讲着自己提前好久写好的演讲稿时,却始终没有一丝笑意。宁珂把母校此次的邀请看得极为重要,甚至《在春日里幻想》的首演都为此而推迟,但昨天的那些景象历历在目,她或许也感觉到,这份提前写就的致辞,如今讲来是多么讽刺。
她波澜不惊的讲完自己准备的稿件,在欢声笑语中走下舞台,此后换好另一身服装,准备接受教育局长的杰出校友颁奖和怀城市杰出青年的颁奖,她终于笑了一下,双手接过奖杯,然后在局长的一番致辞过后,默默走下台去。
我们此行计划在怀城待上一周,但典礼过后的第二天,宁珂告诉我,她准备回北京了。宁珂以工作为由,拒绝了怀城媒体的采访,我们一行赶回了北京,草草结束了这次的家乡之旅。
宁珂在临走前的那天晚上告诉我,她原本十分期待这次的活动,她想把自己的故事分享给怀城的年轻人,希望她们知道自己生活在一个多么热情和美好的地方,希望她们以后都能保持怀城人的品质,与人为善,热爱生活,追求梦想。但那一天,她看着台下坐的那一群天真浪漫的孩子,她动摇了,她开始怀疑了。她脑海里忽然想到,如果这一切都是假象呢?如果这些印象都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误会呢?如果只是因为她从小生活在一个温柔乡里,就以为所有人都是温柔的,但其实,人各有自私和丑陋,各有其卑劣的一面,如果是这样,她的那番话,对那些孩子是多么大的欺骗和伤害。
她那天晚上情绪低沉极了,声音都蔫了下去,问我:“哥,是不是我从小生活在温柔的环境里,就以为全世界都是温柔的。但事实不是这样,这世界上有很多人是不幸的,很多人是丑陋的,可我这样告诉她们,只告诉她们我看到的这个世界是多么美好,我是不是很自私呢?”
“不是。”
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回答道:“宁珂,因为你是温柔的,所以那群喜欢你的孩子将来也一定是温柔的。这个世界的美好和丑陋,不是自己形成的,是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人决定的,你已经决定成为一个美好的人,那些跟随你的人,也一定会成为像你一样的人,你们让美好传播在这片土地上,这片土地终有一天也会因为你们而变得美好,到那时,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就会因为这片土地的美好而变得美好。”
宁珂点点头,说:“希望是这样吧。”
……
我们回到北京后不久,另一件事情再次把我和宁珂带入了舆论的漩涡—宁珂和我的恋情被曝光了。
大约在我们回到北京的第三天,一张关于我和宁珂的照片在网络上迅速传播开来,那是我们回怀城的第一天,去墓园看望故人的时候被拍下的,照片里我和宁珂相拥在一起。
一时间,宁珂恋爱的消息迅速蔓延了整个网络,更有一些网友发现了墓碑上的细节,于是关于宁叔的流言也再次席卷开来。原本这次的事件虽然属于意外情况,但宁珂的公司也有办法应对,但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一篇题为《深扒宁珂和男友的童年故事》的文章在网络上的点击量不断攀升,直至占据头条,而更加奇怪的是,江思语她们花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也依然找不到这篇文章的具体来源。往下,这篇文章成为了整个事情的转折点,也让公关的所有应对措施功亏一篑。这篇文章里其中一节内容的标题是这样的:杀父仇人的爱情,宁珂是在替父赎罪,还是真的爱情?
这节的内容更是让我勃然大怒。同时,我也找到江思语,请求她一定要先把这篇文章处理掉,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在和江思语的聊天中也依然怒气未消,甚至冲她发起了火:
“这就是你们所谓的舆论是吗!”我怒不可遏地说,“为了那一会儿的头条,不惜一切制造别人的痛苦,毁掉人家的生活,连去世的人都要拿来被你们污蔑,别人的痛苦你们一次又一次地拿出来给大众赏玩,你们恶不恶心!”
我发泄完自己的怒气,冷静了下来,再次向江思语强调,这篇文章一定要尽快处理,一定不能让宁珂看到。
可半月过后,关于这篇文章的作者和公司的消息依然无处可查,一头雾水。接着,宁珂在没有通知任何人的情况下,接受了一家媒体的采访,那段采访的现场视频当天就被传到了网络上。
宁珂在采访中坦白了自己的恋情,并且连带上一次的照片事件也一齐说明。宁珂说:“我的确隐瞒了自己的恋情,我的男朋友是一个作家,上一次的照片也不是合成的,我们确实同居了。”
记者问她:“那你们现在还在同居吗?”
宁珂说:“现在没有了。”
记者追问:“为什么没有了?是因为感情出现问题了吗?”
宁珂笑了笑,说:“都是被你们逼的。”
记者闻言也笑了笑,在场的工作人员也笑了起来,采访的氛围看起来很轻松。
“再问一个大家都比较关注的问题,”记者温和地笑着说,“据说这位男友已经向你求婚了,而且你也同意了,两个人的感情已经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吗?”
面对这个问题,宁珂沉默了一会儿。
记者说:“看来这个问题不太方便回答。”
“是。”就在记者刚说完,宁珂回答了那个问题,“我已经准备嫁给他了。”
“这算是在我们这里正式宣布了吗?”记者笑着说,放下了手中的台本,鼓起掌来,“祝福二位。”
在场的工作人员也喝起彩来。
等掌声平息过后,记者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耳麦,略微歪了一下头,像是在听工作人员在耳机里的安排,随后,她调整好姿态,缓缓开口说道:“这是今天咱们采访的最后一个问题,你如果不想回答的话可以不回答。”
宁珂点点头。
接着,那记者出口道:“据说当年你的父亲醉酒开车,发生了意外,在那场意外里,你男朋友的父亲重伤去世了,这是真的吗?”
宁珂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无比,整个人像是僵住了一样,一动也不动,好似气都不能喘一下,我在屏幕前看着她那副紧张又不安的样子,顿时感到无比心疼和愤怒。
“是。”
宁珂声音极低地回答道,看上去充满了愧疚,而这愧疚却让我痛苦不已。
“那…”记者着意拉长了语气,想要制造下一个问题的悬念。
“你对他的爱,是不是出于愧疚呢?”
这个记者如此问她。
这个问题犹如法官在法庭上宣判终审时敲响的法槌一般,现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出奇得寂静,仿若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宁珂,紧盯着她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宁珂轻轻抿起嘴巴,眉头也轻轻蹙了起来,一切的动作都是轻微的,小心翼翼地压抑着自己快要崩溃的情绪,不想被人察觉。可是,她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从她的眼角流下,挂在她苍白的脸颊上,最终朝着地面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