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暨季江就将此事快马传报宫中。
武帝只得八子,自然个个喜爱,何况七子素来仁孝。闻听此事,心中便十分忧虑,遣人告知了阮修容,当下起了车驾,带上宫中名医,亲自来探视。
武帝与阮修容到了萧绎屋内,见萧绎衣冠齐整,神情恭谨,王妃徐昭佩也立在一边,甚有礼数,更生喜爱之情。
武帝心系儿子,先问道,“快坐吧,究竟怎么个形状?”
萧绎拱手道,“昨夜看书晚了些,只觉左目略有迷蒙,取水拭之,不想更重了,不知究竟何病。”
武帝一听,这还了得,赶紧命众医官进来看视。可十来个圣手一一看过,都摇头无奈,称从未见过此病。
只有一个年纪最大的,读过医书最多,上前进言道,“上古医书中载有奇方,说是能医一切目中之症,可从未试过,不知疗效,弗敢擅用。”
武帝心肠和软,本对七子无甚深爱,如今见他平白遭罪,怜悯之意一起,如汤汤春水不可收拾,竟亲自为萧绎试药疗治。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恩典,阮修容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借机极力陈讲好话,竟不十分把儿子的眼睛当回事了。
昭佩陪在他们身边,又是愧疚又是急切,有时武帝调好了药,她竟要抢先去试,武帝和阮修容只道是两个孩子感情好,也未生疑,从此更加喜爱昭佩。
可这样折腾了一个多月,终究还是药石无用,萧绎的左目越来越差,如蒙上一层薄翳,到底完全看不见了,幸而右目无碍,倒不影响太多。
要是武帝亲手调制的,不免因此自责哀叹一番。
偏阮修容是个会说话的,见机进言道,“官家莫伤怀,妾以为此乃天命,非人力所能改。当年官家梦眇目僧执香炉,称托生王宫。时妾在采女次侍,有风过户幔,撩动妾的裙裾,方得官家感幸。如今才知是托生为湘东王了。”
武帝此时已有些笃信佛教的意思,听见这话,霎时忆起前事,真以为萧绎是眇目僧转世,深信萧绎来历不凡,当下对他母子特加恩赏爱重不提。
萧绎像极了母亲,见因此得武帝缗爱,算因祸得福,也不太伤心。
只是昭佩自责更深,难免又偷偷哭上几场,倒还要萧绎来劝慰她,“你瞧,不仔细看就看不出来,我又没有变丑,你又何必伤怀。”昭佩也不好再哭,此事就算慢慢过去了。
此后萧绎虽在她面前不露出来,却极为忌讳外人提及此事。
昭佩自知亏欠于他,纵再有拌嘴的时候,也都先服输,更是离池塘湖水之类远远的。如此忍耐数年下来,从前夏日非泡在水中不能止热的毛病竟渐渐好了。
萧绎当初娶昭佩,本就是为了徐家的支持,对昭佩本身没有大的指望。加之这两年昭佩性子柔缓许多,又渐渐出落成婷婷少女,难免生出亲近举动来。
昭佩也到了懂事的年纪,对萧绎愈发纵容迁就,纵心里着实恼他的时候,看一眼萧绎左目那层薄翳,也就心软了。
两人拌嘴的时候少了,在一起说悄悄话,搂腰摸手的时候多了,只碍着年纪尚小,到底没越过底线去。
如此平静安逸地过了数年,转眼便到了普通四年的夏日。
这年晴多雨少,燥热难当,昭佩虽也难受,可总有旧事搁在心里,只在自己屋中辗转反侧,喝些地窖里刚取出来的凉酒略做消解。
正饮得心中畅快,便见已经人高马大的萧绎兴冲冲地跑进来,手里还拿着什么,忙凑过去看时,却是一串铁钱,“呀,这什么样式,怎么从前没见过?”
萧绎闻见清香果酒气味,凑在她的丹唇边亲了一口,才将钱摊在桌上,“为这新钱的事已经筹备好久了,今儿才算是铸行了。大梁新的五铢钱,我拿的是最早的一批呢,可以留作纪念。等以后老了,拿出来看看,多有意思啊。”
“从前只见史书上某年某月某时有什么大事新闻,如今咱们也算经历了。可惜当朝不看当朝史,不然更有意思了。”昭佩点点头,给他也倒了一杯。
萧绎少年雄心,近日又颇得武帝赞誉,霎时说起大话来,“还有一桩好事,听阿娘说,我可能再过三两年就能得份正经差使了,到时候你夫君我也要名垂青史了。”说着把酒一饮而尽。
昭佩拧了他一下,“不害臊,你一个湘东王,能得什么好差事?自古只有王侯将相有人记得,还得有才干功业才行,一般的王侯将相都鲜为人知呢。”
她心气儿向来高,到现在还记着徐夫人那句出个皇后也不错的话,“可惜你是老七,上头还有六个,皇位轮也轮不到你,否则我也能混个皇后当当。”
萧绎高傲好面子,又正值少年,被心爱女子呛了这几句,更是不服气起来,“昭佩,你瞧着吧,我总要当上皇帝的,如今正逢乱世,乱世出英雄,谁又知道将来的事呢。等我一继位啊,就立你为皇后。”
昭佩听了却不太高兴,“还是不要当皇帝了,自古帝王多薄情,哪个不是后宫佳丽无数,连当今天子这样仁善自持的,后宫里也总有十来个正经妃妾。你最知道我的,就咱们俩还闹别扭呢,再来些什么莺啊燕啊的,我非气得杀人不可。”
萧绎把眼睛一瞪,半认真半玩笑起来,“啊,真是个凶婆娘,居然不许纳妾。到时候兄弟们该笑我惧内了,怎么办?”
昭佩哼了一声,揪起他的耳朵,“那也是实话,难道你不惧内?”
又松了手,半坐着踹他一脚,略带气恼道,“在我这儿还没得逞呢,就想着纳妾了,真是个黑心的。”
美色当前,萧绎哪有功夫计较以后,当下将温香软玉抱了个满怀,贴在她耳边吐气,“你要叫我得逞了,我也不去想纳妾的事了。真的,昨夜我又那样了。。。当时想的是你,真是你。”
昭佩再泼辣的性子,被这么一撩拨,也禁不住满面通红,使劲儿推了他一把,“别乱来,也不嫌热。”又恐他不高兴,将他扯回身边来,“可惜大婚只有一次,要是这回再能有就好了。”
萧绎听她意思,是允准了,喜不自禁,什么答应不得,“这个容易,虽做不得大礼,咱们在王府里小小的摆一场也没人知道的,我这就吩咐他们去办,三五日间就能筹备好了。”
说着急不可耐地就要起身,却被昭佩扯住了,“瞧你急的,也不为我想想,如今才七月末,好歹等到十一月,我过了十四生辰再说啊。”
萧绎在一些不正经的兄弟那里听说过,做那回事时,女子年纪太小容易伤着。毕竟昭佩被他捧着这么多年,哪有不生出爱惜之心的道理,邪念霎时被压下去,趁势坐回来,“嘿嘿,我一时昏头嘛。”
又搂住昭佩,“但远水解不了近渴,那回事要等,别的总不用等吧。”昭佩也不推拒,两人自滚到一处狎昵起来,倒将暑热抛在了脑后。
且不说情窦初开的少年少女如何,却道这萧绎平素与五兄庐陵王交好,庐陵王萧续是丁贵嫔丁令光的幼子,只大了萧绎四岁。
丁贵嫔的性子虽仁厚宽恕,却对三个儿子都寄予厚望,自然严加管教,不曾有半分宠爱娇纵。这萧续本是天生的散漫轻浮,可在父母威严下,也不敢多加流露,是而武帝只看到他英勇过人的一面,深加宠爱。
萧绎虽说文武双全,可更爱文,习武是逼不得已,只为挣个面子,所以远不如这位庐陵王,自小与他亲近,也多少有些求教的意味在里头。又见武帝常夸赞萧续臂力超人,百发百中,这日得了机会,难免将他请到府中小酌,顺带请教箭法。
如今已是初秋,微风带动凉意,昭佩的兴致也高了不少,亲自端了酒水吃食放在石桌上,看他们习武练剑。
萧续已有十九岁,难免比萧绎高出一截,壮上一圈,臂力又大,出箭自然稳而快,虽不时指点萧绎几句,总显得比萧绎飒爽英武。
昭佩是个天生的泼皮性子,虽说因着早年落水收敛不少,可骨子里的好动是藏不住的,见萧续百步穿杨,英姿勃发的模样,不禁叫起好来,“哇,五郎真厉害。”竟没注意到旁边十发九中的萧绎脸色冷了下来。
梁朝皇子大多早婚,萧续成婚也有些年头了,可惜王妃去的早,没人管着他,府中早蓄了姬妾无数,是个见色起意之徒。听见这一声柔美嗓音,三魂没了七魄,回头仔细一看,竟是七弟的王妃,又不好造次了。
只向着萧绎戏谑道,“瑰姿艳逸,柔情绰态,真比海棠还艳上三分,七弟好福气啊,难怪上次把红儿给你,你不要呢。”
兄弟们都知道萧续嘴上没着落,平日见了出挑的女子,没有不调弄几句的。萧绎到他府中时,也常见他与姬妾狎戏,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可今日不过夸赞了昭佩一句,他就不是滋味起来,一时想到昭佩为他叫好,一时又想到他拿红儿与昭佩相比,心中膈应万分。
念头转来转去,竟回想起了当年昭佩告诉自己的话,“庐陵王出身好,武陵王生得好,我本不乐意的。。。”
按道理哪有人将八九岁的事记得如此清楚,可萧绎跟着阮修容久了,也有些锱铢必较。此时面上虽仍笑着,内里却如百爪挠心,苦不堪言。
不想昭佩先生了气,“哼,好啊,五郎自己不正经就算了,还给我家阿符塞小妾,这是阿符听我的话,不敢领回来。若让我见着面,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自跺着脚跑回屋了。
萧绎见她这样,疑心尽去,反生欢喜,可到底对萧续更加记恨起来,只矫饰着笑道,“昭佩让我惯坏了,五兄莫放在心上。”
萧续哪里看得出这一番转折,心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倒不在意,独独想不到是个虎女,苦了七弟了。既如此,快追去哄哄吧,省得夜里不让七弟进门。我嘛,就先回去了。”自有仆役相随,大摇大摆地出府。
萧绎也不去送他,转身也跟进了屋内,果然见昭佩拧着身子,正脸儿朝里生闷气,倒把玲珑身段给显了出来,萧绎将她搂进怀里,“我就说你平日吃得太少,瘦的叫人心疼,今儿有你最爱吃的菜,鳢鱼和五味牛脯,可要多吃两碗才行。”
昭佩冷哼一声,“少往远了扯,当我傻啊。老实说,你和那红儿绿儿的,有没有暗度陈仓?”
萧绎失笑,“什么暗度陈仓?早叫你多读些书,是这么用的吗?行了,我要真有那意思,早把她带回来了,到时候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嗯?真说老实话,那种庸脂俗粉,我都懒得看。”
昭佩心里喜欢,脸上也绷不住笑了起来,“就会说些甜话儿哄人,谁信你啊。真有那一日,看我怎么处置你!”
萧绎知道哄得差不多了,搂搂抱抱起来,“是是是,到时候随你处置,不过现在嘛,得随我处置。”到底又和了好,嬉笑玩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