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现在是不是应该……”范二牛桀桀笑着,有意又无意地转移起话题。
忽然就刮起一遭乱七八糟的起哄声,莫澜被刚刚那伙人架在办公椅上。
“你们要干嘛?!”
“马上就知道了。”
办公椅突然像火箭一样飞腾出打架部的门口,莫澜被狂笑着的数十个男人一路猛推。
“三当家威武!”
“三当家牛逼!”
“三当家一骑当千!”
“你们停下!!”莫澜哭嚎。
他们吹捧着莫澜然后带着他在二楼走廊里带着莫澜一路飞驰,穿过一间又一间会议室和财务部、外交部、档案室……偶尔还闪过审讯室。失火酒吧的二楼原是外人绝不可接近的禁地,但此刻已经成了后花园,还莫名其妙地举行着三当家上任的仪式。
“只有今天才能作弄小当家了,大家珍惜啊!”范二牛大喊。
椅子滑行时剧烈震动,莫澜吃惊地看着范二牛,这家伙原来不仅是拍马屁娴熟,挑事也有刷子。
“噢噢!”老男孩们彻底撒缰了。
“快停啊!”莫澜接着尖叫。
先是左再是右,然后又急转弯,失火酒吧的二楼像是同心圆串起来的“8”,什么秋名山的起伏跌宕恐怕都不过如此。
但远没结束,他们又开始了下一圈。
“这尼玛是什么传统啊?!”
“传统就是……呼哧呼哧……”胖子喘得最凶,“当家上任,绕总部三周,杀三分之一的成员。”
“啥?!”莫澜险些从椅子上栽下去。
“三爷,别听波波瞎说……”陆续哈哈大笑,“您是大当家任命的,不是篡的,哪要杀什么人。”
“不过这传统倒是真的,当年老板上任,带着我们杀了旧酒吧所有成员啊!哈哈哈,现在想想都还过瘾!”
“什么,所有人?!”又一拐角的天险来临,“慢点!”
“你别吓咱小当家!”范二牛瞪同伴一眼接着喘了两口气,“三爷,规矩是三当家杀三分之一,二当家杀过半,大当家才是一个不留。”
“为什么旧酒吧不任命老齐?”
“因为那儿都是叛徒了呀!哈哈哈……”陆续故意颠了一下椅子。
“慢点!”莫澜差点一头栽地,可惜不等他安神,飞椅再次疾驰。
莫澜脸色赤红,恐惧被时间稀释后留下的全是兴奋,他又被标准的狗啃屎摔了一回,怪叔叔们却一口喘息时机也不给,狂笑着把他拽回椅子上。
“那半圈算了,都进来,”直到最后一圈路过打架部办公室,任姨出来站在走廊上呼停了这孩子气一样的传统,“还真是……你们怎么把小当家摔成这个样子?”
“主任,公事公办嘛,传统上圈杀叛徒是要带伤的嘛。”范二牛捂着后脑勺尴尬一笑。
楼下舞池里的残存音响若有若无,被耗的精疲力尽的莫澜被一群怪男人欢声笑语地扶进外交部,任姨在里面咔擦咔擦地挥着纹身笔,达叔则在里面哼哧哼哧地做着俯卧撑和仰卧起坐,胸口顶着泥头车轮那么大的杠铃。
任姨抬头朝莫澜笑笑,“别担心,纹个身而已,要忍住,这才是最正经的。”
“老板总说三当家要来,没想到这回终于来了……我以为你任姨白练了三年的这幅浮屠。”达叔放下泥头车轮般的杠铃。
“额……”莫澜还有最后一点好学生的矜持,“进社团真的一定要纹吗?”
“相信我,纹了以后,再不开眼的喽啰都只能绕着你走,”任姨那古装面纹下的眼睛里全是一整片赤诚,“自此开始,尽管做事,这座城没人敢拦你。”
“能不能纹小一点啊……”
“当然不能!”他一下子被任姨拉进了一个奇怪的小房间,衣服一下子被扯开,接着提前预热完的纹身笔在他大臂上狠狠一咬。
“哎哟!娘嘞!”
调皮的二当家在一旁掐住机会给莫澜嘴里塞进一把蛋糕。
“任、任姨……你怎么还会纹身啊?”蛋糕搅得莫澜的声音模糊不清。
“都纹七年了,”任姨眨眨眼,“2050年联合国际最后一次统计资源后,世道就变得越来越乱,我十六岁被赌徒卖去妓院,那十个姐妹里只有我跑了。”
“嘶……”莫澜含着蛋糕痛出了声音。
“我在纹身店里工作七年,遇到了你达叔,达叔知道了理发店老板欺辱我,就把他杀了。”任姨露出幸福的表情,达叔适时地与她温馨对视,那些温情地初见回忆简直要夺目而出。
“就……杀了?”莫澜嘴里鼓着,眼珠子瞪的滚圆,他绝对不理解这轻描淡写的杀意。
生在无情无义的污泥中,任姨似乎并不避讳血腥,那接下来的通缉随之而来,逃亡时他们碰见了老齐,用着从银行黑来的昧心钱买下了当时还是推销员的齐老板力荐的别墅,他们快要完成相守到老的愿望了。
莫澜感觉任姨的手劲开始越来越大,她提到了年轻时代的老齐。那时老齐他一身刚正不阿的正气,老齐是行内人,三次落榜猎人执照考核。他当场揭发他们,但愤怒的楼盘老板当晚炒掉了稚嫩的老齐,还和其他员工趁夜把他殴打得将近丧命,导致老齐现在左腿都还有点跛。新酒吧刚开业时,老齐还被不少黑道旁同嘲笑这条腿。
酒吧的接待柜台里装得都是江湖老友的黑白像,那里面至今还专门留着莫爱国的位置,李修义的位置上也已经有了一幅大头照,达叔插嘴让他多去看看爸爸的这些朋友。
反正听到里面有爸爸和老师的位置,莫澜就浑身不舒服。
但达叔简直有着用不完的精力,从见到小当家的第一眼后,他就一直这么兴高采烈。达叔开始讲些陈年旧事,都是些可怜又粗鲁的琐碎事迹,像是以前碰见酒吧对面有个摆摊的鸟人专门给他们的生意招黑摆他们的道,后面又给教训回去,但这种事迹评价“粗鲁”太过冒犯,“侠”会是这些事情的完美修饰。
“秉持正义的黑道就是侠道,失火酒吧与生俱来的正义感这座城人尽皆知。”故事后,达叔总这么结尾。
莫澜感觉他是个狂热的武侠迷,和他聊天吹牛皮感觉他随时会挥手拔剑大喊老子是大侠,而一旁笑着的任姨则是他路见不平得来的美人。
可惜莫澜没有被感动分毫,若经历过整个社会的冷暴力,没人会把达叔的故事当真。就连舍身为民的猎人也受尽了冤屈,这些仍然自称“正义”的人民在莫澜眼里冲动过头了。
二当家不停打着呵欠,她早已经听过了一遍又一遍。
“三爷,你还没吃晚饭吧?”范二牛大声在门外喊。莫澜看到陆续哥,还有刚认识的波波这行人全都集合在外面等,看来是打架部下班了。
“饶了我各位……”莫澜气息孱弱,“我快被你们二奶奶的蛋糕噎死了,而且这背上纹的什么呀,老疼了……”
“第一次纹身啊,三爷?”范二牛问着。
“是啊……”
“三爷,吃蛋糕怎么吃得饱,”陆续接着豪爽地笑着,“我带你去那边大排档吃山珍海味,那是我曾奶奶传下来的,味道包你满意!”
“怎么回事?没看见三爷现在真的吃不下么?”体积肥壮的波波滑出队列,“走,带三爷你逛夜场!”
下一刻,风都不刮了。陈少玲和任姨不约而同地看过来,眼神里都是女人的偏见和杀意。
“三爷明天见、三爷明天你放学我来接你、三爷明早给你送早餐……”门外的男人们顷刻间如立针毡,纷纷打着哈哈和三爷愉快地道别,悠闲地逛到楼梯里,然后撒腿开溜,只恨腿不长。
“十点了,这么晚了,该洗澡睡觉了,”任姨个子比莫澜矮一个头,但威严力压莫澜三个头,“觉睡不好,打架没力气。”
“哈?”莫澜听见打架浑身发麻。
“比喻而已,快去睡!”
“好的……”
莫澜转头看见了朝他做鬼脸的二当家二小姐,“二、二姐啊。”
“给我记住啊,以后你就是我的跟班啦,谁搞你我们就弄死他们~”二当家抬起右手伸进他的臂弯里,拖着他一路走到一个熟悉的房间门口,门口旁有一行字。
“老齐,那小子要没地方住的话还是让他睡这里吧,我都布置好了,回见。——莫爱国”
“是老爸的字迹!”莫澜惊了。
“这屋子,老板天天叫人清,天天喊着明天有人来住,真是的。”二当家没好气地埋怨道。
在这酒吧的二楼,一直有着这么一个房间,专为他而留,因为这个房间和那栋破危楼里墙沿开缝的空房三年前的样子那么那么像。
老齐还真是用心了。
“还有这个……”陈少玲突然把手抓进衣领里面,白暂的肌肤、曲线和内衣全都露了出来。
“二姐,你别在胸口藏东西了……”莫澜蒙住眼睛。
“没有别的意思啦……”二当家一脸委屈,她手里正捂着莫澜的手机,“只是要还给你刚刚玩飞椅掉出来的手机,老板刚才打电话给你,他现在还在外面上班。”
——“剑豪大人,老齐打来了。”
这是莫澜最新的手机铃声,是白白给她弄的,这录的是她的声音,莫澜顿了一下,接通电话。
“喂?齐……”莫澜又顿了一下,“老齐。”
——“怎么样,小三爷的待遇还行吧?”
“行得不能再行了,哈哈。”
“那就好,说实话你爸走之后我们在禅城犹豫了很久……对了你知道吧,你爸以前和老李不是经常混夜店吗,你小学的时候他经常放学后接你溜过来玩。”
“哦……我想起这里来了。”莫澜现在满脑子都是刚才舞池里的混乱场景,忽然间觉得那些桌椅排布似曾相识。
——“没有错,就在这里,说不定你仔细看还会觉得我面熟呢。”
“等等老齐……你就是那个不让我爸介绍你的怪叔叔?哦,我又想起来了!你还被李老师亲过?”
——“……”老齐沉默了一会儿,“我只是个大混混而已,我和你爸说不能让你结识我,毕竟不能带坏小孩嘛。”
“原来如此……”莫澜不知怎的了声线变得很是深沉,他却忽然又轻轻一笑,那些沉重瞬间一笔勾销,“哈哈……我就是想和你说声谢谢。”
——“你不要和我说谢谢,我们现在就是做了笔交易,我知道的,你们一家子都讨厌别人同情。”
“谢谢。”莫澜没有扭捏讨厌同情这一说,打心眼里,他其实挺喜欢老齐这样的人、这样的行事风格,即使他玩的是耍贱,走的是黑道。
——“都说了你不用道谢……”老齐笑了笑,停住了,莫澜不知道他还想说什么。
——“你爸走之后我很犹豫,老李倒了以后那两天,我更困顿,”老齐语速很慢,“你在国家安全局猎人局的重点班级,算半个脚踏进政府的人,而我是个用命秉持中立的人。倒没想到是你自己找上门的,到现在还有点不太信,或许是命吧……”
——“老板,还剩这些人怎么办?”陌生的声音传来,大概是酒吧的员工。
——“杀了吧,告诉那些人,我们永远中立。”这似乎是他一贯轻描淡写的语气。
——“老板,念在我为你卖命七年饶了我吧,我们只是真的无路可走了!!”
一声凄厉的惨叫几近贯穿耳膜,一旁的少玲妹妹吓了一个激灵。
刀刃入肉的声音这么清晰,莫澜发现这和那些游戏里的完全不同,其实根本没有刀的声音,只有肉的厮磨声,莫澜还听见了有人轻嘬了一声叛徒。
震怒的刽子手说话总会让人贯注,老齐的一字一句变得像是钉子。
“就在刚才见面的时候,我都不打算让你真正成为三当家……因为我有个顾虑,”老齐十分庄重,莫澜突然感觉除了这件事他不会更加认真了,“得告诉你今天找你的最后一件事情,一件关于你的私事……”
“你那个姓白的小粉丝……她是白霸王的千金,她家马上就会出祸,为了明哲保身,我希望你给我离她远点。”老齐带着命令的口吻。
“千、千金,她是千金?等等,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我不可能不管!”莫澜激动起来,他本来还能更激动的,可他已经亲眼见证和他对话的人像宰畜牲一样杀人,“她……她一直在无条件地帮我,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不管她是不是什么千金,我都不能这么做。”
“你难道喜欢她吗?”老齐愤怒地问他,“这个问题你最好给我认真回答!”
“说、说不上,可能我是喜欢上了……”莫澜慌了,“但是!”
“但是什么?江湖上,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好好想清楚,到底谁才是肯为你拼命的家伙,是我和李老师,还是那个白白?”莫澜的反应让他失望透顶,老齐好笑地反问他,“你再好好想想,没有我们谁供得起两个植物人?凭你高中生莫澜?”
“……”莫澜哑口无言。
——“我说明白一点,你爸和老李姑且算是些我的朋友,我们本就不同阵营,现在是借你三当家的名义才能够出资救人,那些人,才肯闭嘴!想要救他们,你必须得给我为失火酒吧保持绝对的,听着,是绝对的中立!”
老齐语速减缓了些,“这是我对你唯一的一个要求!”
“老齐……怎么,怎么偏偏要我牺牲朋友?”
“保持中立不是一个简单的事,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要问的话我可以告诉你……陆续的奶奶、二牛的妻子,李贤全家……都因为那些人的怀疑死掉了……”老齐没有继续说了,似乎是为了缅怀逝者而沉默了一会,“中立者的战线里,被怀疑了就会死,政府里的弹劾者,各种各样的黑道组织、还有禅城废弃城区里藏起来的那些起义者,我们给他们再多证据和教训,他们依旧像蚂蚁一样咬着我们不放,我们只是看着风光而已,实际上我们任何一人都会死得和老李头一样突然。要是你不想死,或者你不想让我们像你李老师一样不明不白地被害死,那就吸取你李老师死掉的教训,停下那份无聊的感恩,毕竟和我们这样的家里人相比……”老齐的声音那么冷,“这个姓白的花瓶才帮过你多少,啊?!”
“……”沉默像是枪口插入莫澜嘴中,直视他的气管和内心,这些风凉话似乎并没说错。
——“想通了,女人,你要多少我有多少。”
咔,电话挂了,可莫澜的血液仿佛再也流不动了。
这人生像极了戏剧,他的角色是个流浪的孤儿,在街角找到了希望可以一起长大的女孩儿,在那某天身陷意外的时候才见到了亲人。那热泪盈眶着来接你的亲人面孔亲切,理所当然地要塞给你好吃好穿,却语重心长地警告你不能触碰那女孩儿。
因为土地改革开始了,而那她是个地主家的女孩。
——“剑豪大人,快接白白的电话~”这是莫澜的新手机铃声,铃声里还是白白撒娇的声音。
“喂。”莫澜觉得自己有些学不来老齐的那份冰冷。
——“嗯……剑豪大人,今晚不来了嘛……”白白和莫澜说话一直都很害羞。
“不来了,明天要上课,要好好休息。”
——“好啊,那你早点休息……”
——“白白,你直接和他说啊,说我喜欢你……”
——“邓艾!”白白喊得像只炸毛的猫。
“白白。”
“大人,我在听呢。”她那么乖巧。
“可能以后……我不会来了,好好照顾自己,我、我……”莫澜的心揪住了,索性直接挂断,“再见。”
——“剑豪大人,快接白白的电话~”
这个铃声,彻夜响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