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响起,李伊伊握起手机,忽然间惴惴不安。
这是王奇的来电,她深深呼吸,警告自己一定要低声下气,但失控的是,她真的害怕摁下接听键。
就这样,李伊伊握着手机,站了很久。
王奇还在等,铃声没有停。
“伊伊,怎么不接电话?”母亲望了过来。
手机还在响,她看看屏幕然后躲开母亲,跑到外面才接起电话。
“王奇……”
——“我转学了,开心嘛?”
“……”李伊伊愕然,她低声问道,“你去了哪里?”
——“你不用假装关心我,想笑你就笑吧,”王奇顿了一下,“昨天给你的钱……够第一期的医疗费了吧?”
“够,还多了两万。”伊伊僵硬地回答他。
——“那你自己用吧,”王奇淡淡地说,“我现在给你道歉。”
“怎么了?”伊伊有些害怕。
——“我收了下一期疗程的钱,我们可以结束了。”
“王、王奇,我们昨天不是都说好了吗?都说好了的啊,明天就是下一疗程了,两万块不够啊。”
——“行了我知道,找你全能的三当家吧,我就只是来道歉的。”王奇的心情听起来很烦躁。
“你别……都说好了,我、我可以今晚住你家……”韦伊伊情绪失控,她忍受了戳心的痛楚做下决定,甚至还奢望着如愿。
“你别这样,”王奇说,“我从来没想把你变成这个样子。”
咔。
电话还是匆匆地挂了。
韦伊伊没了力气,她低头捏住藏在口袋里的碎纸,仿佛那是坠崖之人手中的崖藤。
她家和莫澜一样在老城区,有些街头人烟稀少,缺乏管控,夜色里总有些奇怪的人用奇怪的东西换来奇怪的东西,不可见光的罪恶,她对那种地方一定是从不踏进的。
但情况在变坏,少年也终会成长。
来医院送两份病号饭的那个黄昏,或是刻意,或也无意,李伊伊在电线杆上看到了这张纸,她无意地走进那条小巷,那根电线杆,再无意地撕下了一张广告纸。
是一个地下的脏器买卖市场,生活会让人失控,李伊伊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会突然有着奇怪的联系方式正攥在她手里。
现在,她靠在墙上浅浅一笑,就像被夹在老鼠夹上的老鼠吃到了馅饼,几近癫狂。
“伊伊,谁打的电话?打完了进来给你爸捶捶背,舒张舒张血脉。”
“竞赛班老师打来的,”她表现一如昨天,乖巧地说,“我回家练题了。”
然后她步履蹒跚地离开。
天色越来越黑,黄昏已至,天气忽然冷了,应该快下雨了。
莫澜坐在副驾驶上,透着车玻璃,墙外是眨眼间就变得污浊的天空。
昨晚以后,他的世界出现了许多世界之“最”,他亲眼见识了历史上最高最壮的人达叔,最危险的人陈少玲,最神秘的商人老齐。
和驾驶技术最野的人,范二牛,校园里有一条为失火酒吧专门修筑的一道上坡,横跨至墙外,伊戈达尔一路到现在还没松油门。
嗡嗡……刺!
伊戈达尔从围墙上的滑道上绝地而起,水平高速上移中,前轮和后轮的转速差让伊戈达尔在空中舞出了潇洒的弧线。
橡胶的刺耳摩擦声如雷贯耳。
围墙对面响起一片又一片惊呼声,不少临近的轿车纷纷刹车,数五十米开外的公交车司机一直摁死着喇叭。
嘈杂至极。
伊戈达尔擦着主干道上原本的黑印稳稳落地。
在飙车狂热者中,此时伊戈达尔绝对是个款款收尾的绝伦舞姬。
嗡!
伊戈达尔再次如风般疾驰于沥青路面,周围居民楼里已经走出来不少待在家中的老年看客,又开始每日必不可少的指指点点。
“怎么样?我的小当家,要不要再来一次啊?我的本事可不止推飞椅啊。”
“别,别来了。”
“不喜欢?”范二牛兴致一黯。
“没、没有,比飞椅刺激太多了,适应不了。”
“对嘛!我三爷从来不是畏首畏尾的人,看你打比赛就知道你,不平凡,怂不垃圾的怎么拿电竞冠军嘛?!”范二牛手掌大力一盖,“是不是,剑豪?”
又有人提起这个他不想拾起来的名字,莫澜眉毛往下一耷拉。
他启动起了车子,然后眼角一撇,“小当家,你怎么了?”范二牛乱糟糟的流氓头扮相实在不很好,关键是不着调地穿着正经西装。
“没事,可以送我去华康医院么?我照顾照顾我妈。”
莫澜撒了慌,他想去医院找李伊伊,他有个大事在酝酿。
“好嘞!”范二牛听令,猛踩油门。
车子的离合自动高抬,轮子像打了亢奋剂一样搏命奔腾。
“心情不好不会是因为王奇吧?那小子现在知道你是咱们三当家,怕到尿裤子了你信不信,哈哈哈……”
“哪是因为王奇……”
车窗外雨帘起幕,莫澜想起了以前的东西。
“老范,你知道我有个假名,叫剑豪吧?”
“知道啊,以前你登上游戏集锦网友给取的嘛,怎么了,三当家,想回去了?”
“没有,没有事了。”莫澜摇摇头,看着蜿蜒曲折的霓虹都市一语不发。
“剑豪”这样的称号是白霸王给他的,初中时代的他,在虚拟竞技的表现火了一把又一把,频繁地登上游戏官方集锦,并为白霸王虚拟竞技带来了很多收益。
那时候还收到了联合国猎人营的公邀,白霸王官方曾答应赠予他出国培养的资源,条件是签约。
作为监护人,事关莫澜未来,父亲请了两天假来琢磨合约,那两天,他竭力给莫澜鼓吹那间学校,但总是不说内容,骗他说是警校,所以直到现在莫澜才知道这些邀请他的专业正是当时如日中天的虚拟反恐组织,虚拟猎人。
他也是最近才知道猎人的。
莫澜立志当警察,目标进警校,他从小到大都在左邻右舍对爸爸的夸赞里长大,直到妈妈出事以后,直到那天灾以后,才察觉爸爸的警察组织不那么简单,但还是没人告诉他这是猎人。
那段时间里,几乎整条街、整座城、全世界都在循环着大事变,每个上台评论的主持人都哭丧着脸,他们也有匆匆失去的东西,主持人们像控诉着谋杀了至亲的凶手一样痛诉灾难,甚至辱骂猎人,造成直播事故,但真相的确不容任何人平和处置。
脑死亡延网络全球蔓延,死伤千万近亿。
每个台,每个新闻主持人们都在轮流传述——恐怖主义性质的骇客组织对城市文明带来又新一轮沉重打击,引发的暴乱和经济危机,财政危机,社会信用危机纷纷涌现,局部的武装镇压带来了更可怕的风波,出现了更加多不同立场的武装阵营,和更复杂的灾害形式,被逼急的疯子越来越多,恐怖组织的雪球越滚越大,他们是骇客,现代信息文明里,他们无孔不入。
更多的人,并不是被电脑病毒杀死的。
废城区再一次划线,抛弃不必要的工业园和资源,连夜拖走全部银行的黄金,切掉所有网线和计算机,病毒蔓延被遏制,脑死亡戛然而止。
合法城区守住以后,民间斥责呼声到达最高潮,各猎人组织解散,重新编排,剔除公务队伍,其中上军事法庭的有,下放劳改的有,枪毙的有,降职的也有。
还有“夹尾而逃”的,莫爱国就是。
明明母亲也是受害者,应该有对应的补贴,但唯独他们家过上了过街老鼠一样的生活,人人都偏爱对猎人世家落井下石,而且乐此不疲。
这段最灰头土脸的日子里,莫澜沉迷进了虚拟世界,戴上神鸣,长达两个星期,意识全无。
在李老师打开衣柜之前,他用尽最后力气脱掉了神鸣。
莫澜绝对还记得上一代的计算机的那些脊索,缠着他和他的脑袋死死不放的贪婪模样,就像是“活着”一样。
当然还有一件最难忘的事情,每听到“剑豪大人”,他就喉间一颤,心绪如麻,这是永远也改不了的条件反射。
“三当家……你到底怎么了?”范二牛在莫澜身边感到了诡异的气氛。
顷刻间,一拥而上的漂泊大雨化作含怨的狂徒,敲打着车窗,用眼神质问着无能的三当家。
“没事……”莫澜抱胸蜷缩在副驾驶上,“就是有点冷。”
全城逐步沦陷在雨里。
到处都在下雨,白霸王俱乐部在黑云和大雨中如一盏霓虹天国,半边都是五彩缤纷的雨。
车流汤汤。
而白霸王的地下停车口发生了一起车祸,吊机“滴滴滴”地拖动着肇事轿车,川流不息的街道上,不少人都撑着雨伞看着、议论着。
从洞开的车门再到白霸王大门,一地醒目的红色液体被大雨和人流冲散,没人注意得到。
这栋霓虹天国的一角,传统竞技场的电影厅廊里,疲惫不堪的西装男人扶着走廊,悄悄捂着胸口,喘了好几口大气。
“白从先生,快点!”
“好。”他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缓缓跟上前面的中年女职员。
“白从先生,这里,她在这里!”打杂的胖阿姨面对这藏着血腥味的正装男人摆摆手,指了指身旁的宿舍门。
两人居住的规格,“剑豪”横空出世至今,陪白白住的阿姨换了一拨又一拨,白白的床榻却一成不变。
“白从先生,这个小姑娘下午和朋友从医院回来之后,就一直睡在这里发抖,”和白白同一宿舍的胖阿姨惊慌失措,“她是不是被传染了啊?”
“白白,你怎么了?!”魁梧的身影撞到了门板,异常急切,她冲上去抱起白白,连被子一起搂在怀中,“是哪里不舒服吗?”
“爸爸,冷。”
白白抖得像是快要碎掉的白瓷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