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如水,马如龙,街巷深处里块块青砖上的斑驳苔藓如一只只暗中的眼,洞察这座城中那些说不尽的高台街亭画栋雕楼喧闹繁华沸反盈天、历数着道不完的朱紫新贵堂前旧燕权位更替暗流汹涌——
这里是大胤王朝无疆浩土的中心——京城。
......
缓缓穿行面上打有纵横各九拢共八十一颗金钉的赤色门扉、
慢慢登上九尺高的汉白玉砌筑的方正台基、
轻轻走过八大根赤金蟠龙纹缠绕盘旋的朱色玉柱、
入宫,面圣。
奉天殿内的官员们微微分了些视线瞥向了缓缓入宫的三名少年道士,只见三人虽处众人视线交汇之处,青春的面容却如平湖一般,气定神闲,没有丝毫慌乱之意,让人不由得感叹武当少年人的杰出英才。
一个两鬓霜雪的男人半倚在御榻之上,明明面容不算苍老,但眼神却犹如沉灰积雪的破屋,疲倦而懒怠。
倘若不是身上穿着的那件五爪金龙纹袍,恐怕没人会认为眼前此人便是那个以“清君侧”之名杀死兄长谋逆篡位的皇帝秦棣。
邱裘逑、鱼负阴、鱼朝阳微微俯首躬身,长揖行礼,朗声道:
“襄州武当派弟子邱裘逑、鱼负阴、鱼朝阳,叩见陛下!”
还未等三人微带恭谨地跪叩那高坐御榻之上的男人,一道平静而又嘶哑的声音响起:
“免礼。”
自天启十四年以来,皇帝秦棣渐渐废除了各种冗规繁节,臣子从一见面便需行跪拜之礼到如今面圣只需长揖即可,加上近几年屡次的大赦天下,民间朝野对当今陛下的宽仁有目共睹,感激涕零,几乎快要忘了当年陛下登基之初清洗庙堂民间的倒行逆施之举。
“谢陛下。”
武当三人半跪起身,微微垂首不语。
“为何只有三人?其余人等呢?”皇帝皱眉问道。
“回陛下,”邱裘逑恭谨说道,“余下的师妹师弟们在讨伐恶贼李三之时深受重伤,急需山门内的仙药疗伤,所以不得不先行回山,万乞陛下原谅他们的罪过。”
“既是因战伤而去,又哪里谈得上有罪?”皇帝微舒眉眼,带了些笑意说道,“倒是你们替朕除掉了心腹大患,朕可要好生赏赐一番。”
“陛下心意如此,草民感佩莫名。但除魔卫道乃武当弟子本分中事,实在无需犒赏的。”邱裘逑低声说道。
“无需多言,朕意已决,”皇帝有些厌烦地摆了摆手,“赏赐是肯定要给的,而且朕已经派人送往你们的山门了,这会儿估计国师都已经收到了。你就是再推辞也没用。”
“那......草民只好先代同门的师弟师妹们谢过陛下。”邱裘逑作揖苦笑说道。
“尔等既除了恶贼李三,可有在李三的贼窝找到朕的‘宝物’?”皇帝忽然沉声问道。
宝物?邱裘逑楞了一下,想起坊间的确传闻李三盗走了皇帝秦棣的玉玺和贡香,没想到是真的?他望向鱼负阴,鱼负阴当即便拱手回道:“回陛下,我等击败李三后的确搜罗过他的居所,但不曾发现有何特异之物。”
“......”皇帝听闻后面上顿时集起沉沉黑云,右手三指来回敲打御榻上金漆雕云龙的扶手,声声不止。
扶手之上的龙首被几根苍白的手指轻叩,一声一声,有如沉灰中激起的编钟微响。
奉天殿上的气氛渐渐肃然,众人屏息而不敢言,生怕那御榻之上看似宽仁亲厚实则多疑善变的男人降下莫可名状的雷霆大怒。
向来无惧的武当三人的额角竟渐渐有汗珠低落,皇帝沉迷道家丹术玄法多年,对于政事颇为懒怠,但这帝君的威严不知为何却是丝毫不减,让人心神惶惶。
“宗门大选还有几日?”
皇帝突然问道。
只见大臣中有一位紫袍上绣有锦鸡、眉歪眼斜、相貌异常丑陋奇葩的官员出行一步,那是被当今圣上特地设立的六部之外的“第七部”:“武部”的尚书赵清尘,他最为坊间熟知且津津乐道的便是那与名字完全搭不上边的奇特相貌——鼻隆、眼细、瘦颧、宽额、尖嘴,唇上两瓣胡须如扫灰除尘的扫帚一般;而能在如今以相貌周正、五官端正、行举规整作为取士考核内容之一的大胤做到一部尚书这等位置,他的能力无庸置疑。
赵清尘以一种极为奇特的声音回道:
“回陛下,尚有一月有余。”
“啊......”皇帝食中二指来回敲击着金漆扶手,眼眶深深,令人不知其所想。
“如今各宗各派的掌事大都已经抵达京城,峨眉派更是掌门三绝真人亲临,可见她对今年的宗门大选尤为上心。”武部尚书恭谨道。
“呵,上心也是应该,毕竟如今的峨眉青黄不接,看来那个‘小丫头’有的忙活了。”皇帝哂笑道。
武部尚书微微躬身垂首不语,陛下有本事用“小丫头”来称呼现在的峨眉掌门,他可不敢妄自附和,要知道那位掌门可是峨眉派有史以来凶性最大的一位,杀男子如杀土狗,可不管他是不是什么一部尚书,惹毛了这些性子桀骜难驯的江湖人,无论是谁都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处江湖之远者可闻庙堂之高语,这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皇帝又问:“球儿,今年你们武当是谁来主事收徒?不会又是那位来京城蹭朕酒喝的无赖师叔祖吧?”
邱裘逑汗颜,恭谨道:“回陛下,是二师叔宋瑜真。”
“是他啊,”皇帝点点头道,“宋瑜真此人办事极为稳妥,朕放心的很,比那个天天蹭朕酒喝喝完还他妈赖老子榻上睡觉的无赖子好多了。”
皇帝气笑着说道,竟是连粗口都爆了出来。
众臣听着这粗俗之言也是难掩笑意,虽然没人真敢笑出声,但殿上的气氛却是舒缓了许多。
邱裘逑道抹了抹汗,不知是对自己宗门的那位师叔祖无语还是不敢接陛下调笑的话语。
鱼朝阳想起师叔祖做的那些荒唐事也是握拳轻笑。
鱼负阴脸色却微微有异。
“今年少林还是不来?”
“是的。少林的妙慧方丈说,既不以有行,亦不以无行,则不可强求,愿顺其自然。”赵清尘回道。
“这和尚倒是有趣。”皇帝莫名笑道,“球儿你们且退下吧。”
邱裘逑忙行礼谢恩,拉着鱼朝阳兄弟二人缓缓退下。
......
夜半,御书房。
区别于历代皇帝的奢靡繁复,今上的御书房内的样式单一甚至有点单调,布置简单——唯一椅、一桌、一架而已。书桌上一只通体漆黑的狼毫笔静静地搁置在沉泥砚上,笔锋犹自滴落着乌漆的墨珠;横纵交错的书架架构清减,样式普通,但用木却是极稀罕的南海黄花梨,架上层层叠叠的丛书散发的旧书香与梨木香相得益彰,熏陶出一股静谧安宁的气息,容易让靠椅读书的阅者渐渐平静下来;
而这间房的阅者,只能有一人。
自今上沉迷修道问仙以来,这间向用以处理政事的御书房就常年无人问津,而陛下又不喜欢他人踏入此地,以至于房内的事物或多或少都积了点灰。
但这个夜晚却罕见地亮起了灯火。
皇帝退朝后便一直待在这间房内。
他的身后是隐藏在书架中的一个暗格,暗格内的事物已经被取出放在了书桌之上。
那是一块方正玉块,其上雕有一头回首望天的赤麒麟,双目炯炯如炬,立于玄岩之上,周身伴有云纹水痕火迹,玉块的底下刻有古篆的三字:
“为君难”。
与十几年前相比已是老了许多的皇帝秦棣轻轻抚摸着那枚传言中早已被盗的玉玺,许久许久之后低声说了一句:
“希望你是死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