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城东,北相王府。
“就这点事情?”
岳峙渊渟的男人负手而立,皱眉问道。
“是,相王。”青衣佝偻的小厮垂首低眉恭敬回道。
“......”身穿乌黑四爪蟒袍的男人眉心川字不解,平声说道,“就这点事情至于把我支开还特意亲自上朝问询三个武当后辈?”
“兴许......是陛下久未炼出神丹,心思烦闷想出来走走看看也说不定。”小厮试探着说道。
今上沉迷炼丹修真,多年不理朝政,除非天灾害民,平日里政事大多交付给亲弟“北相王”秦助负责打理,这也是“相王”二字的由来,至于“北”字来自于这位藩王封地中的一字。
也不知道是不是先皇早有先天之明,预料到朝野会变成今日这个模样,故特地赐给秦助这个封号。
而与早年嗜杀暴戾的皇帝秦棣相比,相王的精明强干和宽宏大气赢得了举朝上下的称赞喜爱和尊重敬意以及朝中众臣和民间百姓赠与的“贤王”名声。
“嗯......”北相王支颐静思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王兄从四海八方搜罗了如此多的奇珍异宝,炼了这么多年的神丹都不曾有效,心思烦躁也是理所当然,”秦助默然叹气道,“看来还是我这个做弟弟的不行,没能体谅到王兄的苦楚,亏我还自称‘相王’,有罪啊有罪。”
“殿下勤政爱民,便是为陛下分去处理琐事奏章的烦忧,我想陛下心中也是对殿下心怀感激的,绝无怪罪之意。殿下切勿妄自菲薄。”青衣小厮径直跪拜下来,诚恳说道。
“你这老阉货,马屁拍的倒是挺顺溜,”北相王笑骂道,“古人云吾日三省吾身,我这儿做自我反省呢你来捣什么乱?”
“奴才不敢。”穿成小厮模样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韩利低眉浅笑道。
“父王父王!父王父王!”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快赶的脚步声和一声声清稚的叫唤声,还未等相王传令入内,一个十几来岁的清新少年便兴冲冲地闯了进来,绸软皮实的靴上满是泥土,双手连同小脸都是脏兮兮的模样,一双眼睛却亮若星辰。
“父王,我刚刚骑着紫墨绕京城跑了一圈!没有摔下来!”小少年骄傲地昂首说道,满心期待着父亲的表扬。
北相王秦助无可奈何地笑笑,一脸宠溺地帮他拍掉了身上的尘土,然后随意地用那件皇家御制的蟒袍袖子帮他擦去脸上的泥土灰尘:“知道你厉害了,瞧瞧这脸、这身子脏的,旁人一看还以为是个小乞丐呢!”
“嘿嘿嘿。父王做王爷我就是小王爷,父王做乞丐我不就是小乞丐喽?”少年露出清亮的白牙,开怀笑道。
“小兔崽子!”北相王面色一黑,给了他脑袋一巴掌,赏了他一句话,“不说好话!给你爹滚!”
“得嘞!”少年果真原地翻了一个跟斗,“这就滚!”
他还边滚边问道:“父王你可还记得上次答应我的事?只要我能骑紫墨绕京城一圈而不坠马就可以去牙梳馆随意挑一个女人?”
北相王面色更黑了。
司礼监韩利赶紧低头不语。
少年也不是不会察言观色的主,看到一向宠溺自己的父亲脸庞一时间黑得跟煤球一样,赶紧加快了翻滚的速度溜之大吉找大哥二姐玩去了。
北相王秦助有两子一女,长子秦宁槐,次女秦宁然,三子秦宁灿。前两者都可谓是当世人杰,名声斐然。但正所谓物极必反,这三子却是京城大大的纨绔祸害,斗鸡走狗纵马狎妓无一不通,还都是精通,但兴许是蹭了点父亲兄姐的光,百姓提到这位顽劣的小公子时居然也会给上一两句褒义的评价,无非大都是那两句:
“胸襟开阔,宽宏大量”。
这个名声是这么来的:某日三子纵马肆驰不小心被甩落街头,一身泥浆灰尘,狼狈得很,但向来顽劣暴躁的三子不仅没有生气发火反而是大笑说了一句:“性子比我还急,脾气比我还烈,好马!”
而事后三子更是对那匹摔落主人的骏马愈发重视,恩宠异常,甚至亲自照顾养护那头名为“紫墨”的马匹,从而博得了“胸襟开阔”的好名声。
事实的确如此,没有半点虚假。不过只有少数的几个人知道,三子秦宁灿的确没有对那头骏马怎样,只是把事前喂养马匹的几人给活活鞭死了而已。
好一个“胸襟开阔”。
“行了,已经没你的事了。”被儿子这么一捣乱,北相王也无心说事,拍了拍书桌上的奏折案章道,“这些奏折你带回去盖印吧,顺便帮我向武部尚书问问——”
韩利身子微僵。
“听闻他家小女今年方过了及笄之礼,我想问问她容貌何如,言行何如,品德何如?”
望着爬着一株紫藤的窗棂外纷纷散散零落的秋叶,北相王淡淡说道。
......
拜别了北相王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韩利佝偻着背坐在回宫的马车上,面上冷汗涔涔。
其实他的腰背好得很,只是宫中规矩众多,平日里也习惯卑躬屈膝做事才常常以一副佝偻老者的形象示人,但今天他的腰杆是真的挺不起来,即便此时没有人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老太监韩利抹了抹额角滚落的汗珠,心想秦家的皇帝王爷都不是什么宽宏仁爱的主啊......不愧是兄弟。
想想刚刚即位便杀得朝廷胆寒的皇帝陛下和如今气量狭窄逢过必问逢错必究的摄政王,老太监对自己将来的人生异常悲观,掌印太监平日里在宫中看着气派,地位尊崇,便是连不少大臣见了也要昧着鄙夷之心与他打声招呼,但实际上也不过是个专门拿印盖印的人架子罢了,无权无势,死了再换一个人拿便是。
虽说自今上炼丹以来,宫中的宦官数量日益增多,御史批骂宦官专权国祸渐生的奏折是一天比一天多,但事实上啊,只有苦命人才懂苦命人的苦,宫里宦官数是越来越多了,可死人数也在增加啊,光是为陛下试丹药而死的太监就已经足以填满临溪亭底下的西苑湖了!某些不长眼也不长脑的后生想借借宫中那些大人物的威风往往也是一个弄死丢柴房的结局。大胤自开国以来对于他们这些阉人的警惕比任何一个朝代都要浓厚。不管哪一个阉人想要借势弄权,都必定没有什么好下场,韩利能活到今天,全凭一个还算灵活却又不过分灵活的脑子、一颗体贴上意却又不自以为是的玲珑心。
韩利摸着怀里放置妥帖的奏折,想到今后日子可能比较难过的武部尚书,再想到他那张令人难以忘怀的老脸和他那个极其灵秀的闺女,不由得一边幸灾乐祸一边兔死狐悲地哀叹了一声:
都是苦命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