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景山山腰处,胡瀚海满脸大汗,青蓝色的绸布鲤锦服早湿透,他的右手撑在一块石头上,略作休息,脚已略有浮肿,走起路来踝关节处,有些痛,一动还会发出咯吱的清脆的声响。
这三日,他把近一年的路都要走完了。丹房,七景山,山下的数十家药铺,来回奔波。
这山上连一个小竹轿都找不到,全靠自己的一双肉脚,整个脚底板又麻又木,难受极了。
詹钰跟在胡瀚海的身后,也是一身大汗,白弱书生看起来,反而连汗都未出一滴,也不吭哼一声,胡瀚海看在眼里,也是颇为诧异。
此刻他脱去了青蓝色的锦服,露出里面的扣褂,坐在桌前端起一杯茶,刚喝了一口,噗嗤一声吐在地上。
“去换温的!”说完重重将茶碗往桌面一摔。
詹钰走了一天,口干火燎,凉茶咕嘟嘟刚喝下一口,正舒畅,一闻言,也只能放下了茶碗,被下人收走。
胡瀚海的确很不高兴,五百粒祈福丹啊!此刻,他才知道,这根本是一个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不光还魂草不够,人手也不够,丹炉也不够。散净真人梅琳所言不虚,但最可恶的是,这几日对自己避而不见了。
“拿纸,笔墨!”
热茶端了上来,詹钰还没来得及入口,干脆站在胡瀚海身边研墨。
胡瀚海捏着的笔着了墨悬在了半空,迟迟落不到奏折上。
几滴墨落下,浸透了奏折的薄纸。
突然,胡瀚海将毛笔丢置一旁,重重叹了口气道:“詹钰,还是左相大人有远见啊。出行前,左相大人曾劝我,无极门迟迟不能交付,是不是有什么不得已苦衷?劝我不要前来,诶,这奏折我该如何写?实禀,有负皇恩,虚报,这祈福丹却难以齐。”
“大人稍安勿躁,这才来无极山几日,这奏折缓缓几日也无大碍!”詹钰慢慢的磨着徽石墨盒,边想边答道。
“缓上几日确实无碍,可几日之后,这奏折与今日又有何异?”
“大人。。。。。。。。”忽然,门外一仆人走进,詹钰顿时止言。
那仆人道:“大人,本地县令李自强派了人,一直侯在门外,说求见大人。”
胡瀚海挥挥手,示意让他进来。那人一进来,立刻小声道:“小人卢三,拜见大人。我家大人胡瀚海在山下备薄酒一杯。特嘱咐小人守在这,说务必请大人赏脸前去”
胡瀚海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卢三,看着他心里直发毛,忍不住伸手摸摸脸道:“大人。。。我。。。”
胡瀚海一肚子火没地方发,此刻腾的一下炸了:“回去告诉李自强,若这回朝廷的祈福丹无极门不能按时交付,我上禀朝廷,第一个就扒了他的官服!滚,滚,!”
立刻有人就将卢三轰了出去。
詹钰微微一皱眉,阻止道:”慢着!”
胡瀚海的脸色愈发难看,盯着詹钰看。他立刻拱手道:“大人,此刻乃用人之际。李县令盘踞此地多年,无极山祈福丹想必也有所了解,大人领命而来,此事关键之处不妨问问李大人,再回禀朝廷不迟。”
胡瀚海的脸色缓了一缓,若有所思道:“好!就依你,告诉胡瀚海,我酉时到”
待那人离去后,随即又对詹钰命令道:“还是你想的周全,我们酉时出发,戌时到就可以。我们不必去的太早,晾他个时辰,再去问他!”
詹钰知道这胡大人要耍官威,只好点点头,淡淡笑了笑。
卢三出了门,奔了半里山路,出现一座竹亭。
一个人眼睛如纽扣一般大小,整个人就是圆圆的大脑袋扣在了一个木桩身子上,正在那里焦虑的来回踱步。
“大人,大人!”
“怎么样,胡大人怎么说!”
“胡大人说酉时到!”
那人眉角顿时舒展开来,纽扣般的眼睛顿时一亮,大喝一声:“好,卢三,这回你可立了大功了!”
“大人,你在这等着,为何你不亲自去啊!”
李自强冷冷笑了笑道:“我去,去找骂。你家大人可不傻,胡大人为祈福丹而来,无极门上上下下这几年为各祈福丹可烦透了,新官到任三把火,这几日跑遍了山下药铺,咋的,那些老家伙油滑的很,这个时候还魂草怎会拿出来?没有还魂草,就没有祈福丹,胡大人此刻只怕正在火上烧着呢,你家大人我精着呢!”说完得意的嘿嘿一笑。
“大人英明!”
“对了!“李自强吩咐道:”去去去,把镇上那些有钱的主都通知到。对了,跟富贵楼的熊掌柜说,说本县令晚上要设家宴,一定叫他派几个厉害师傅来,做出来的菜要是不合本府胃口,本府就拆了他家的楼门。”说完,风吹的头顶上顿时凉飕飕的,心情大好,说不出的舒服。
人与人,有些人注定成为不了朋友,就像鱼和猫,树与火。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你从心底厌恶一个人时,那个人应该也不会喜欢自己。乔傲和黄轩也一样,乔傲不喜欢黄轩。黄轩也躲着乔傲。
乔傲看黄轩的感觉,往往就像看见了镜子中的自己,讨厌的要命。
掌观钟无涯头七还魂夜亲自送了苏环最后一程,这件事很快传遍了学海山知学殿,立刻就有识趣的道长站了出来,号召师兄弟一起去给苏四姨的墓碑去祭拜。
黄轩站在风中有些冷,他不想去。但所有人都去了,他不敢不去。
那夜发生的事情虽然他没有亲眼看见,但苏环的挣扎叫声和元羊子的叫骂声吓的他一夜未合眼。
这使他心虚,不由自主的躲着六斤,神情极不自然。
知学殿通往后山只有一条山路,玄清在一旁轻声问道:“王轩,苏环出事那夜,你也不在山上,在店内吗?”
“我。。。。。我。。在!”
“那你那晚都见了谁?”
“何家的何掌柜,马应堂的马大叔,合济家的王掌柜。。。。。”
“元羊子在吗?”
“不在,不,不,不。。。。在!”
“到底在不在?”玄清又问了一句。
他一想起门缝中看见玄阳子跟父亲凶神恶煞说话的模样,犹豫半天道:“不在!”
每一句谎话的背后,都需要无数句谎话来证据这句谎话的真。
黄掌柜说元羊子在场,而黄轩说没有。究竟时父亲,说了谎,还是儿子说了谎。或者说,两个人都说了谎。
黄轩慌张的神情,愈发让在一旁听的玄竹起了疑心,不远处的乔傲也听的清楚。
苏环墓前,新鲜的黄土盖在坟包上,还未变色。
玄清把香烛酒食摆好,在地上铺一层炭灰或草木灰,用以检验死者回来的足迹。用一竹竿一根,隔一尺贴黄符一张,立在茅屋房檐下。叹口气道:“要是四娘的魂魄回来了,那草木灰上便会留下足迹。那竹竿,就是四娘回家的路!“
所有人敬完香后,乔傲端上茶水,每人一杯清茶。
淡淡的茶香,扑鼻而来,那种香气不同一般的茶香,有些还有说不清的果木香味。
黄轩也曾经喝过,这是苏四娘自己晒的果茶,用上好的果树芽尖和茶叶混磨所成,每年苏四娘都会多做出一份,送进殿内。
黄轩端起茶杯,粗瓷的碗底比不上家里的白瓷滑腻,这茶水入口有些发酸,或许放的太久变了味。
从早到现在,滴水未沾,黄轩口里早已发干,随着众人咕咚咕咚一口喝完。
喝完了,黄轩就觉得不舒服起来,觉得走路都似乎有些不稳。
有人开玩笑道:黄师弟。你这是怎么了,醉茶了?还是四娘来看你了!说着便去伸手扶他。
醉茶如醉酒一般,喝酒喝急了会醉,喝茶喝急了也会醉。
黄轩一听四娘回来看你了,脚底直冒冷气,背后一股阴气直冲后脑。扭头一看,吓的说不出话来。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在药圃园中若隐若现,宛如四娘站在药圃内。
吓得众小道,哇的一声叫出声来,跪地磕头惊呼道:“四娘,显灵了。四娘,显灵了。“
就听的那女鬼轻轻呼道:“我死的好惨,我死的好惨啊!你,你……..为什么害我!“
声音又尖又细,如刀刃相磨,听在耳朵里,浑身的起了鸡皮疙瘩。
手却指着的是黄轩。
黄轩顿时吓跌跌撞撞,大叫道:“不是我,不是我,你别来找我,不是我害得你,是他,是他。。。。。哇!!!!!“
众人还未回过神来,黄轩一声大叫,狂奔而出。
玄竹先是一愣,一跃而起,一剑挑开那白衣女鬼,稻草迎面洒落。
白衣女鬼头上有一根白线,白线的另一端握在乔傲的手里。
“你搞什么?“乔傲仿佛什么都未听见,拼命想挣脱玄竹的手,指着黄轩的方向大叫道:“抓,抓!“
众道士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远远听见黄轩大声尖叫道:“四娘,是他害你的,不是我,别找我啊。。。。。。。。啊。。。。。。。”哭泣之声越来越小,渐渐听不见了。
玄清狠狠瞪了乔傲一眼,抄起碗中的水,浅尝既止,怒喝道:“六斤,你在水中放了神仙草?“
神仙草,一种迷药药草,吃了的人就如同做了神仙一般,朦朦胧胧,飘飘荡荡。
玄竹一下子就明白了,乔傲在茶水中掺入了神仙草,让这些道童小道喝下。自己又穿上了苏四娘以前的白衣,吓唬黄轩。
目的就是为了知道,四娘自缢的真相。
玄竹一掌狠狠打在他的脸上,脸色铁清的对玄清道:“看住他,待会我回来再问,我去找黄轩。”
山中小路,黄轩神志不清,万一慌不折路,踩空踏空,会死人的。
黄轩既没有踩空,也没有踏空,更没有死。
他一路狂奔,出了汗,散了药性。
越跑越慌,越跑心里越寒,越跑心里越不踏实。
他不记得自己喊出了些什么,只记得,苏四娘的鬼魂,飘荡在半空。
他现在只有一件事情要做,就是赶紧跑回家,告诉父亲,苏四娘的鬼魂索命来了。
黄轩一口气就跑回济世堂,上气不接下气。
黄掌柜正点着送往太上真菌殿的一捆捆的药材,或者说,那不是药材。在他眼里,是即将落入口袋里的一锭一锭的银子。
他的好心情被黄轩的满头大汗和慌乱的神情打成了深渊怒气。
“你个混账玩意,叫你这几日不要下山,不好好的山上修道,怎么又跑下山来”说着就去揪黄轩的耳朵。
黄轩自小被父亲揪着耳朵长大,不听话时被揪,做错事时被揪,有时候莫名其妙父亲高兴时也会被揪两下。
黄轩还未开口,元羊子正从门外踏入门内大笑道:“黄掌柜,我的货备好了没?告诉你个好消息,朝廷来钦差了,今年的还魂草价格又要翻翻了!“一眼瞅见桌子后面满头大汉的黄轩:”诶,您这是闹哪出,这黄轩现在可是我无极门的弟子,黄掌柜何尝动这么大的气。”说着又看了他一脚的黄泥。笑问道:“怎么了,出了何事,怎么现在下山了!”
“苏四娘她,她还魂了,我,。。。。我看见她了,她来找我了。”黄轩哆嗦道。
黄掌柜吓的顿时松了手,元羊子的顿时脸色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