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轩自从去了南京念大学,日子过得十分潇洒自如。但他常记心中使命,性情虽有所释放,但学习十分刻苦用功,又时常与家人通信。顾氏夫妇见明轩学习成绩优异,又懂事许多,心中倍感安慰。
南京约翰大学本就是一所外教大学,学校教学理念开放,深得富家子弟喜爱,来此念书的学生大多出身显贵,他们无心功课,整日只知花天酒地。一到周末更是派对不停,娱乐不断。明轩自然与他们不同,他一心求学,一门心思全在学习上。明轩从小就聪明过人,又肯刻苦学习,深得老师喜爱,他偏又长得俊俏,无论走到哪里,总是能引来一群爱慕者。但明轩无心儿女私情,面对各类女生的表白,他视若无睹。好友林玉常见他如此这般,忍不住笑道:“你这个人实在无趣,一点怜香惜玉的心也没有。”明轩道:“正值国难,堂堂男儿,何谈儿女之情。”林玉常又笑道:“我总以为你只会读书写字,谁知心中竟然藏着满腔热血,还真是看不透你。”明轩笑而不答。林玉常是林家少爷,也是明轩儿时的玩伴,每次回南溪他都会去找林玉常玩。明轩记得玉常小时候体弱多病,常年吃药。没想到长大后再见玉常,已是一位相貌堂堂,潇洒自如的英俊青年。两人约好一起读约翰大学,彼此也算有个照应。
林玉常和明轩的性格似乎有些不同,玉常性格耿直,心无城府,为人爽快,爱四处结交朋友,不到一学期的功夫,南京约翰学校内无人不知林少爷。明轩虽然性格开朗也爱交际,但并不是所有人都结交,他目的性很强。与其说目的性强,不如说他是睿智聪明,知道哪些人值得结交。大家都一致认为他是个谈笑风生、文采滔滔的才子,其实,没人看出来他已经加入了南京抗日联队后勤组,成为了其中的一员。南京抗日联队后勤组是主要负责运送医药、军粮等后备物资的一个部门。但明轩无意间发现,南京抗日联队后勤组虽说是负责后备用品,实则是情报科的重要组成部分,里面的每一位同志都是经过培训的特工,他们潜入敌人内部,偷取敌人重要资料,摧毁敌人交通线路,秘密传送情报,为前线同志提供更准确的信息。明轩看着后勤组,这看似平凡而简单的工作实则肩负着巨大的使命。这份使命点燃了他心中的火焰,他更加明白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了。他找到后勤组负责人高组长,对他说道:“让我加入你们吧,高组长。”高组长笑道:“你已经是自愿者了。”
“我想加入真正的后勤组。”
高组长疑惑明轩为何这样说,他问道:“难道我这里不是真的后勤组吗?”
“高组长,您就别再掩饰了。刚才和我一起拉货到库房的小钊是您的儿子吧。”
“你这孩子眼睛倒是挺尖。”
“两天前,我和芳芳去火车站送医药物资,路过一家水果店,芳芳问老板有没有樱桃卖,老板说新鲜的樱桃两天后才有货,可是两天后那家水果店还是没有卖樱桃,这算不算是接交的暗号?还有昨天,阿生叫我一起去大良米行拉一箱大米,他在付钱时,钱里夹了一张纸,是情报吧。”
高组长听了明轩一番话后,对明轩刮目相看。他问明轩道:“你真的想加入?”
“是的!”
“这不是一份简单的工作,你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随时都有可能暴露。”
“我不怕,大不了一死。”
“死对特工而言是天赐的良机。假如对方让你生不如死,用刑逼迫你投降逼迫你说出情报,你该如何?”
“皮肉之苦比不上失去亲人之痛!我既然选择加入,就早已把一切置之度外。”
高组长一直欣赏明轩的才干,今日见他又有一颗忠心报国之心,高组长心中甚喜。道:“好!从今天起,你就加入真正的后勤组吧!”
从那以后,明轩除了是一名大学生之外,他又多了一重神秘身份,他给自己取了一个代号叫呆子。在一次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明轩救了一位同僚叫徐长志。明轩见他体形清瘦,谦谦有礼,言语谨慎。性情略微内向,眉宇忧愁不散,眼神聪明透顶,心有城府不宣,话有一半不全。明轩知道地下党人的身份向来复杂,对方既无心提起为何暴露,自己也不会多问。他果断说道:“兄台保重,告辞。”
徐长志道:“多谢出手相救,告辞!”两人相互告辞,往各自的方向走去。可是明轩刚到学校门口,两人又碰上,徐长志心中明白了,明轩心中也明了了,两人相视而笑。明轩问道:“同学哪个系的?”
“外文系。你呢?”
“物理工程系。”
“没想到我们竟然在同一所学校。”徐长志觉得和明轩有缘,他心中少了一些戒备,又说道:“既然是同僚又是同学,同学对我又有救命之恩,今晚我做东,请同学喝上两壶好酒,怎样?”
明轩见徐长志如此爽快,他道:“有一位朋今晚约我去秦淮河吃湘菜,长志同学如果不介意的话,不如和我一起,再叫我的那位朋友,咱们喝个痛快。”
“那就多谢明轩同学了,我也可以多认识一个朋友。”
明轩回宿舍叫上林玉常,林玉常见明轩旁边站着一名陌生的同学,他问道:“这位同学是……”
“这位是新朋友徐长志,外文系。”
林玉常一听是新朋友,他热情地握着徐长志的手,道:“你好,我是林玉常,物理工程系,我和明轩是老乡,长志同学哪里人?”
“家住重庆。”
“巧了,我和明轩也是重庆人,重庆南溪县人。”
徐长志道:“明轩同学的口音并不像南溪人。”
“他从小在上海长大,去年刚回南溪。”林玉常说道。
“原来如此。”徐长志想了想又说道:“去年年末,从上海回乡的顾老爷曾在宴宾楼设宴款待宾客,我父亲也曾到场,那么,顾老爷是你……”
“正是家父。如此看来,长志同学一定是南溪徐家少爷了?”徐长志轻轻点点头,便不再言语。林玉常可是乐坏了。酷爱交友的他怎能放过遇见同乡的机会,他抑制不住心中的兴奋说道:“真是没想到啊,咱们既是校友还是同乡,这缘份,太难得了,今晚我做东,咱们必须好好喝上一回。”
谈话间,三人已经走出校园,来到秦淮河,夜幕下的秦淮河华灯初上,琴音绕绕,别有一番风情。
林玉常熟悉路,他带着明轩和徐长志来到那家湘菜馆子,三人还未进店堂,就已闻得菜香扑鼻,林玉常第一个冲进饭馆,只见饭馆内坐席已满,只剩西墙角边的一张小方桌无人去坐,林玉常转身对明轩道:“只有这一个位置了,咱们先将就坐吧。”
“我倒是无所谓,就怕你觉得挤。”明轩说道。林玉常二话不说,一屁股坐下,叫老板拿来菜单,然后递明轩和玉常,说道:“随便点,二位千万不要客气。”
“我才不会客气呢。”明轩说道,他点了一份剁椒鱼头,一份花菇无黄蛋,又点了一份麻辣子鸡。徐长志看了看菜单,不知道该点什么,林玉常说腊味好吃,他便点了一份蒸腊味,末了,林玉常又叫了两壶花雕酒。
半晌,菜陆续上齐了,林玉常斟满了三杯酒,首先发言道:“来!敬新朋友!”明轩也举杯道:“敬长志兄!”徐长志连忙端了酒杯道:“不敢当!长志感谢顾兄救命之恩,感谢林兄的热情款待,我先干为敬!”说完一饮而尽。林玉常拍手叫好道:“好酒量!你这位朋友,我交定了。”徐长志见林玉常心无城府,性格豪爽,他道:“我也愿意交林兄这样的朋友。”
明轩见徐长志仍有戒备,他对徐长志说道:“我们是老乡又在同一学校上学,以后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和玉常,我们一定出手相助。”徐长志见二位真城流露,他的那颗戒备心也慢慢放开,“我从小没什么朋友,能认识二位是我的荣幸。”
明轩又道:“我看长志兄是一个聪明谨慎的人,刚才怎么会落入他人之手?”徐长志低头沮丧道:“说来惭愧,我的搭档不幸被抓,严刑拷打之下,他将我供出,所幸的是,我加入抗联不久,许多任务还没有分配下来,所以,即使他们将我抓住,也是什么情报都得不到。”
林玉常道:“听你说话挺斯文的,没想到心中尽是男儿本色,这点你和明轩像。”
“要不然怎么会是同僚。”明轩顺势打趣道。徐长志看着明轩衣着讲究,风度翩翩,俊俏如书生,沉稳似磐石,眉宇间英气不凡,看似富家公子,实则身份隐秘略有城府。他心中想到:“他和我是同一所学校的学生,且又救了我,自己现在已经是地下党的一员,心中常有戒备也是正常。不过二位一人豪爽大方,一人真诚随和,能交上他们这样的朋友,也算一件幸事。”徐长志如此一想,他便敞开心扉和明轩林玉常闲聊起来。三人一边喝酒吃菜,一边聊天说地,从南溪往事到南京趣事,从儿时回忆到青葱校园,三人仿佛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完的天,直到饭馆打烊,服务生追着他们走,林玉常才去结账付钱。走出餐馆,他还说道:“不尽兴不尽兴。”
徐长志说道:“今日太晚了,校园关了大门我们都进不去。改日咱们再喝,我做东!”
“好!”林玉常和明轩异口同声。
三人回到校园时,校园里已经安静无比了。林玉常在一棵大梧桐树边停下,他灵感一闪,道:“我们这么投缘,干脆结拜为兄弟,怎样?不如来个校园结义!”明轩拍手称赞道。徐长志有些微醉,他笑道:“不是桃园结义吗?怎么变成校园结义了?”
三人笑作一团,随后跪下对着满天星辰的夜空发誓,“我林玉常,我顾明轩,我徐长志,三人结为兄弟,从今往后,肝胆相照,生死与共,不背叛不欺瞒,永生永世做兄弟。”
林玉常道:“我比明轩要大,今年二十。”
“我十九,正月十五生。”明轩道。
“二位就是大哥二哥了,我今年十九,生在冬至。”徐长志道。
但他心中似乎有心事,独自走向一旁,仰望夜空。明轩和林玉常见他眼神忧郁,愁眉苦脸,林玉常慷慨说道:“三弟,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说出来,我帮你做主!”
徐长志似乎有许多难言之隐,不过他与明轩、玉常已是结拜兄弟,他也不再隐瞒,借着酒劲慢慢打开心扉,缓缓说道:“从小到大,我没有朋友,父亲对我管教严苛,从不让我接触外边的世界。即使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也会安排三五个人跟着。久而久之,我厌烦了,索性不出门,整日把自己关在家里看书写字。去年,我执意要来南京念书,就是为了摆脱父亲的管教。”
“难怪,我只知道徐家大少爷徐长远,却还不知道他原来还有个二弟。”林玉常似乎对此一直有疑问,现在听徐长志一说,他一下茅塞顿开。明轩拿眼恨他,一脚踹过去,踹得他小腿似抽筋般的疼,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连忙补救说道:“哦哦哦,我的意思是说徐老爷对你管教太严格了。”
徐长志继续说道:“当走出徐家大院的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人身轻似燕,快要飞起来,我终于可以过上自己所追求的独立生活。可是宿舍里的同学并不喜欢和我说话,他们认为我性格孤僻,行为怪异,不愿意和我做朋友。后来,我加入抗联的关系,与舍友们的关系更是越来越淡了。今天,二位哥哥与我兄弟相称,你们的无话不谈,你们的耿直爽朗,都让我感到一阵温暖。长志感激二位!将来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长志一定慷慨相助!”
“我是大哥,我罩着你!”林玉常道。三人又是一番山盟海誓。
时间已经很晚了,明轩和林玉常先送徐长志回了宿舍,两人才回到自己的宿舍。明轩觉着很累,他不想洗漱直接趴床上睡了,林玉常走过来摇醒他,小声说道:“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啊?大哥,明天说行吗?”明轩瞌睡来袭,说话有气无力。
“不行,必须现在说。关于徐长志的,你要不要听?”
“说。”明轩软绵绵的声音说道。
“我记得小时候,在一次宴席上我见过徐长志,真的真的,只见过那么一次,那个时候我们都还很小。”
“嗯,我知道。”明轩的声音里全是绵绵无期的睡意。林玉常摇着他的肩膀继续说道:“我模糊地记得那个时候的徐长志很逗人喜欢,徐老爷好像也很喜欢他。”
“长大后人是会变得,你不也和小时候判若两人吗?”
“那你怎么没变?我感觉你还是和小时候的性格一样。”
“变了,变得让你猜不透了。”明轩看似玩笑地说道。
“哼哼,就你做的那点事,还真以为自己是那个什么什么人了吗?”他压低了声音说道:“你杀过日本人吗?你知道真正的日本人特务长什么样吗?我跟你讲,昨天在祥云酒楼,我是亲自看见一个日本人特务被杀……”
“杀过。”明轩打断林玉常的话,淡淡地回答道。
“真的假的?什么时候?在哪里?说来我听听。”
“就你刚才说的那里,昨天。”
林玉常张大嘴巴,似乎半小时也没法合拢,他慢慢竖起大拇指,道:“我还真是越来越佩服你了。”
“回自己床上去,别来扰我!”
“啊!我知道了!”林玉常突然又一次恍然大悟,“我知道了,肯定是徐老爷娶了姨太太后,徐夫人和徐长志的日子不好过,所以才天天被关在家里无人问津。你是没见过徐姨太那个女人,一看就是个厉害的角色!”
“不要背后议论别人的家事。一边去,一边去,你烦死了!”
林玉常见明轩困意十足,不一会儿时间就呼呼大睡了,没人和他聊天,他也只好爬上床睡了。
(二)
自从徐长志结识了明轩和林玉常后,他时常被明轩的积极乐观,玉常的热情爽快所感染,性格大有所变,与同学之间的关系也不像原来那样生疏。虽说有个别同学仍旧会欺负长志好脾气,长志不愿与同学发生争执,总是忍着。玉常则是闹着要把去把那人教育一番,明轩则是对长志说:“有时候忍让多了反而会让别人认为你软弱无能,偶尔的锋芒毕露,会让欺负你的人对你敬而生畏。”
明轩虽然只比长志大了几个月份,但对于长志,他除了是二哥,更是良师益友。特别是在抗联后勤组时,明轩对长志总是照顾有佳。长志在后勤组工作时是一个激奋的青年,在一次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有两名同事不幸牺牲,长志为此感到愤愤不平。明轩害怕长志易怒的情绪而因小失大,私下闲聊时,他对长志说道:“把仇恨记在心里,总有一日,会让他们加倍奉还。”长志听后谨记在心。两人每完成一次任务,都会私下分享心得体会,长志说:“自己是站在山脚下的一个孩子,渴望山顶上如痴如醉的风景。通往山顶的路有很多,要选对一条路不容易。一路上山不知有多少荆棘,更不知道埋伏了多少敌人。我必须抛弃急躁的情绪,静下心来分析,哪一条路才是通往山顶的安全之路。”而明轩则认为:“与敌人的较量,如同下棋。谁在精心布局,谁掌握全局,必须一目了然。如果棋子深陷困境,更要沉着应对,才能心生良策。凡事以大局为重,否则,失去的不仅仅是战友,甚至可能是一支军队,一座城市。”明轩心智过人,长志心中佩服,他心中想到:“好问则裕,自用则敝,我应当取长补短,明轩待我真诚,我若是哪里不明白,他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从此以后,明轩每次有任务,长志都主动跟随,历经大学几年的历练,长志进步很大,明轩更是立功无数。在学校,他是刻苦学习的好学生,在抗联,他是卓尔不凡,智慧出众,冷静果断的地下工作者。在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之间,他应付自如,游刃有余。
一九三七年七月
七?七事变后,北平、天津等地相继失守,南京后勤组在高组长的带领下,一边秘密策划收集敌人情报,一边忙于救援物资的运输。虽说已经是暑假期间了,但明轩和徐长志并不打算回家,正是用人之际,两人全身心投入后勤组,为后勤组的物资运转,情报传递奉献了自己的力量与智慧。明轩知道母亲一定会担心自己,他特意写好书信,交给玉常,托他带给二老。林玉常问长志是否也要带书信给家人,长志只说将这封信带给自己的母亲。顾夫人见到回南溪的林玉常,心中更是思念明轩。她多次写信催促明轩回家,顾老爷则发来电报:生逢乱世,路途遥远,常报平安。
一个月后,蒋介石为了牵制日军在东北的势力,掌握战斗主动权,他调遣兵力至上海,准备歼灭上海三千日军,谁知机密泄漏,计划失败。随后,国民政府发表《自卫抗战声明书》,宣告“中国决不放弃领土之任何部分,遇有侵略,惟有实行天赋之自卫权以应之。”并奉令向日本驻沪海军陆战队发起围攻,淞沪会战由此爆发。
九月中旬,林玉常回到学校,他为明轩和长志带来一个不幸的消息。马少爷以及马家一家老小,被日本人残忍杀害。明轩和长志大惊,明轩沉痛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淞沪会战前夕。”林玉常说道。
“马少爷聪明过人,怎么会落入日本人手里?”长志问道。
“有人泄密了,有人背叛了。在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一只沉睡的恶狼,看似温和无比,其实凶狠残暴。”明轩说道,他捏紧拳头,神色自带杀气,“现在正是淞沪会战,长志,我们必须做的更多,才能对得起前线牺牲的战士。”
“我徐长志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次日,明轩和长志在高组长的安排下到上海执行任务,他们秘密潜入敌军内部,破坏敌人武器,烧毁敌人船只,炸毁敌人飞机,刺杀敌军上校。明轩与长志每次接到的任务都是艰难无比,但是兄弟俩相互信任相互帮助,总能化险为夷,九死一生。察觉敏锐的明轩感觉到在国民军队中有人投敌叛国,对方不仅身居要职而且还掌握着部分海军军事机密,可是单靠明轩几人之力想要将对方挖出来,堪比登天。他立即将此情况向高组长反应,高组长立刻密电戴笠,请求其调查。
(三)
一九三七年冬,淞沪会战结束,上海沦陷。
十一月初,明轩、长志回到南京。俩人刚回到学校林玉常便递给明轩一封急报。
“哪里发来的?”明轩问道。
“重庆。”玉常道。
明轩打开一看,只见纸上印着:上海沦陷,南京危矣,速回重庆!父顾任良。明轩点燃一根火柴,将纸烧成灰烬。玉常见他无动于衷,没有半分离开之心,他又问长志:“你呢?走不走?”长志摇摇头。玉常急着说道:“你没看见那八个字吗?上海沦陷,南京危矣!蒋介石都要迁都重庆了,你们不可能不知道吧!我跟你们讲,蒋介石这一走,谁知道南京会成什么样?你们不为自己着想总该为家人着想吧。”
徐长志道:“要不你们还是走吧,自从知道要迁都重庆,学校现在也没几个学生了。我从小一个人惯了,在哪里都一样。”
“不一样!咱们是兄弟,说好的要生死与共!”林玉常道。
“对,南京危矣!玉常,我不愿和你生死与共。高组长说后勤组会留在南京,所以我和长志也会留下来。你是林家独子,将来还要继承林家事业,我会安排船只送你出南京。长志,去后勤组!”说完拿着外套和长志一前一后走出学校。剩下林玉常一人有口难辩,站在原地生着闷气。
民国二十六年(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一日,日军命令华中方面军与海军协同,兵分三路,攻占南京。因敌我力量对比悬殊,南京各城门先后被日军攻陷,守军节节抵抗,牺牲无数。十二日,守军撤退,由于守军各部因撤退失序,多数滞留城内,被日军大量屠杀,损失惨重。
自从南京沦陷后,日军在南京发动大规模的集体屠杀,他们残酷无比,手段极为残忍。南京,曾经多么繁华的一座都首,如今却被屠杀与恐惧笼罩。日军无穷无尽地抓着手无寸铁的民众,他们将居民捆上车,一卡车一卡车的拉到城外,然后再机枪扫射,或是焚烧或是活埋,无一人还生。或许约翰大学是外教学校,日军一直不敢侵犯,校长担心学生安全,已经封锁学校大门,不让任何学生出校。明轩呆在校园内,他听见校园外边震耳欲聋的枪杀声以及嚎啕大哭的呼喊声,他压抑着心中的悲愤与仇恨,将它们化作一腔热血流进他的身体,血液在他身体里沸腾,似长江之水,川流不息。他站在校园里的一处空地,抬头仰望阴暗的天空,他知道今年南京的冬季,格外寒冷如冰,还没到冬至,江边那头吹来的风,像是带着尖刀,划破明轩的脸,让他感到阵阵刺疼。
如今,热闹美丽的校园也变得冷清凄切。横躺在地上的落叶带着一股腐烂的酸臭味,铺满整个校园。玉常还在宿舍里呼呼大睡,长志不知去了哪里。后勤组并没有随蒋介石去重庆,因为是后勤组,所以被留下来。现在,后勤组除了帮助红十字会运送埋葬尸体之外,已经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了。明轩看着自己和同事们亲手挖出的巨坑,一锄一铲,一手一捧,泥土被挖空,像挖着他的躯体,一堆一堆的尸体拉过来,倒入坑中,明轩亲手埋葬着同胞,像是埋葬着自己。他再也忍不住了,他含泪对高组长说:“我们反抗吧,和他们同归于尽。”高组长道:“我知道日本人可恨。可是我在等一份十分重要的情报,情报交接后,我们还要负责将它送出去。”明轩问道:“是什么情报?比南京百姓的性命还重要吗?”高组长道:“你还记得你在上海时提出的疑问吗?”
“当然记得。”
“此事已经有眉目的,我们再等等吧,等我们送出情报,再找日本人报仇!”“好,一切听高组长安排。”
(四)
明轩脑袋里反复想着高组长的话,可是他等不急了。他翻了围墙,出了校园,来到大街上。忽然,他听见有人在背后喊他。哦,原来是后勤组的同事。
“什么事?”明轩问道。
“高组长让你赶紧去一趟。”明轩见他匆忙跑来,还喘着气,一定是重要的事。他不等身后的同事,一路奔跑来到抗联。推门而入,见大家神色慌忙,速迅整理着柜子上、桌子的所有文件,地上三四个火盆点着火,芳芳和几名同事拿着一本本的文件住火盆里放,他顿然明白了。
“高组长!”他喊道。高组长随手递给他一封信,然后说道:“立即去重庆的华悦银楼找曾老板,务必亲手将信交给他!”
“让我留下来,和大家一起战斗吧。”
“不行!”
“我只是一名学生,这么重要的任务您应该让经验丰富的人去执行。”
“正因为你是约翰大学的学生,所以他们才不会怀疑你。明轩,你智慧过人,遇事冷静,我非常看好你。就在蒋委员长去重庆的前一天,我们终于查到是崔浩天上校背叛了党国,可是我们的线人身份曝露,他为躲避追杀,所以导致情报今天才送来。目前,崔浩天已随蒋委员长去了重庆,他手握军权,此人不除必留后患。”
明轩低头想到:听说这位崔上校和马少爷是结拜兄弟,难道马少爷之死也与他有关?高组长见明轩不说话,他又道:“明轩,你还在犹豫什么?此份情报非同小可,不能有半点闪失!”
“好!我一定完成任务!”
此时,外边枪声响起,高组长道:“快从这边走,十点去码头,那里有船等着你。”
“高组长,长志去了哪里?”
“我安排了别的任务给他。”
明轩还想多问几句,高组长将他推出窗户,对他喊道:“快走!”明轩不再哆嗦,他肩负着一份责任与使命,永远地离开了后勤组。他深知信件的重要性,不能感情用事,长志聪明过人,他应该不会有事。
高组长吩咐道:“阿生,你拿着一份文件,假装明轩引开他们的注意力。”
“好。”阿生纵身一跃,跳出窗外。
在连续不断的枪声里,回荡着高组长高亢有力的声音:“拿同志们!捆上手留弹,和他们同归于尽,决不让任何一份情报落入敌人之手!”
远远的,明轩听见了身后的爆炸声,他停下脚步,只见后勤组的办公室已然烧着熊熊大火,大火冲向天空,照亮了这片阴暗的天空。明轩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身后的火海离他越来越远,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情感,泪流满面。他突然停下脚步,心中想到:“从后勤组出来一直到学校都没有人跟踪,一定是高组长调虎离山。那么长志呢?高组长说安排了他其它任务,难道长志的任务也是和敌人周旋,目的就是为了掩护自己吗?不好,长志有危险!他疯狂地跑遍每一条街,终于在一个巷子里看见了长志的身影。这是一个死巷子,长志受了伤,嘴角处还流着血,他被两人围着,已没有退路。两人步步紧逼,枪已上膛,明轩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棒,轻轻走过去,他听得一名男子用那沙哑地声音嘲笑道:“小子,挺有能耐,和我们周旋了这么久!”
“今天就让你死个痛快!”另一人说道。那人拿枪对准长志,正要开枪,明轩挥起木棒砸过去,砸在那人的脑袋上,瞬间血流成河,那人疼痛难忍,一下晕倒在地,明轩趁机夺枪当场击毙一人,他扶起长志,说道:“枪声会引起敌人的注意,我们立马回学校去。”
长志看着明轩还活着,他突然忍不住流泪了,“明轩,你还活着。”
“是,我们都还活着。”
“和我一起的同事全部都牺牲了。高组长说我们暴露了,他让我们和那群汉奸殊死一搏。”
“长志,后勤组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明轩看着长志流泪的脸,他心中内疚万千,若不是为了掩护自己,长志就不会成自己的替死鬼。“对不起,长志……”
“你又救了我一次,为什么还道歉?”长志疑虑。明轩只能点点说是。突然,天空一群敌机飞过,敌机投下密麻如云的炸弹又扬长而去,接踵而来的便是震耳欲聋,无止无休爆炸声。长志推开明轩,自己却被埋在了倒塌的房屋里。明轩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摇摇脑袋清醒一阵,眼前全是一片坍塌木房。长志呢?只听“哐当”一声,明轩喊道:“长志!”他传开一根根的木头,长志的身体渐渐露出来,他一遍遍喊道:“长志,醒醒,快醒醒!”
“咳咳”。长志咳了两声,慢慢睁开眼睛,他看着明轩那张布满灰尘的脸,笑道:“我们又一次死里逃生。”
“当然!”明轩扶他起身。
长志抬头看看天空,被敌机扰乱的天空,此时此刻,仍然觉得美丽。“你救了我两次,我救了你一次,那我岂不是还差你一次。”长志对明轩开玩笑说道。
明轩一拳砸过去,道:“跟玉常学的是不是,就爱拿我说笑。”两人相视而笑,彼此珍惜着这难得活下来的机会。随后,两人快速回到学校,叫上玉常,收拾好行礼,于十点准时到达了码头,这是一条普通的客船,明轩说自己是高老爷的亲戚,要去宜昌,船长明白了,安排几人上了船。三人离开南京,踏上了回乡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