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初遇兰心
(一)
过完冬至,天气更寒冷了。不过今天,顾老爷家暖和又热闹。安太太、费太太、徐姨太三人来找顾夫人打麻将。女人多的地方总归有些吵,顾老爷不愿呆在屋里,他一人站在花园内,晒着暖融融的太阳,一双眼充满思念与担忧。花园里腊梅飘香,阳光照在朵朵梅花上,熠熠生辉。这两株梅是明轩亲自栽下,他说冬季百花凋零唯有腊梅盛开,闲暇之余,在寒风凛冽中赏梅,总能让人体会生命的坚强。顾老爷不知在园子里站了多久,太阳已经慢慢西去。东贵拿了外套从屋里出来,他替老爷披上,继而对老爷说道:“安太太刚才说,少爷上午打电话到县政务处,说是已经到宜昌了。”顾老爷弦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平安就好。”
东贵见老爷的嘴唇已经被冻得发紫,他道:“老爷,您还是进屋去吧。冬日里的太阳并不暖和。”顾老爷有些迟疑,东贵了解老爷,他又道:“费太太说再打一圈就收场子,这会儿应该是结束了。”顾老爷拉拉衣服,穿过花园小径,绕到厨房,从后门进去。屋内烤着火十分暖和。疏桐和吴婶已经在收场了。顾老爷将外套递给东贵,道:“怎么就收场了,时间还早着呢。”
徐姨太说道:“费太太输不起了,再打下去恐怕要哭了。”
费太太道:“并不是我输不起,是你太精明,专卡我的牌。”
安太太笑道:“费太太别小气,你输的这点钱,费先生会想办法帮你捞回来的。”安太太穿着一件暗红的毛呢大衣,据安太太说这毛呢面料是日本货好着呢。费太太听安太太这么一说,心里更不舒坦了,但她又不敢得罪安太太,沉着气翻着眼皮,嘴里嗯哼了几声,抓了瓜子坐一边嗑起来。
顾老爷笑道:“大家聚在一起打牌就是为了图高兴,不必太在乎输赢。”这时,外头有人按铃,东贵去开门,随他而来的是林氏夫妇。
安太太道:“哟!今天是个好日子,大家都聚齐了,顾老爷,晚饭可要多准备了。”顾夫人道:“要是大家不嫌弃,就留下来吃个便饭吧。”
徐姨太爱说笑,她见了林氏夫妇,说道:“林老爷肯定不是专程陪林夫人来的。”林老爷道:“我这次的确是专程陪她来的。”林夫人接过话道:“正好大家都在,我就不一一上门求你们了。我想办个孤儿院,还请大家多多支援。”安太太听后不接话,只顾用手拨弄着耳坠上的大珍珠耳环。顾夫人道:“林夫人有这个心,我们肯定是要帮忙的。”
林老爷性格古板,不爱与人说笑,他道:“我和夫人已经说好会出一笔钱来建立孤儿院,只是孤儿院的房子还没个着落,所以特意来找顾兄商议。”顾老爷道:“好说好说,来来,咱们书房谈。”二位老爷以及东贵纷纷去了二楼书房。顾夫人领着各位太太在客厅沙发坐下。林夫人挨着顾夫人,费太太拉着徐姨太和自己坐一起,疏桐和吴婶重新端来热茶放到茶几上。
费太太打了一下午的牌,腰酸背痛了,她慵懒地靠在沙发上,沙发柔软舒适,她感到浑身都放松了,她不禁感叹道:“这沙发太舒服了。”安太太道:“顾夫人选的东西肯定是最好的。”顾夫人道:“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这样的沙发上随处可见。”
林夫人看着安太太今日的着装倒是顺眼,但她心系玉常,问顾夫人道:“三个孩子有消息了吗?”顾夫人道:“已经到宜昌了,一切平安。”
“平安就好,就怕遇到危险。日本人占领南京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可惜了一座繁华都市,如今却成了人间地狱。”林夫人感叹。
费太太喝口茶接着说道:“前几天我看到报纸上的几张照片,手也没了头也没了,尸体成山,血流成河,吓了我好几晚都睡不着。”顾夫人林夫人也唏嘘不已。安太太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翘着二郎腿靠在沙发上。徐姨太似乎不爱聊这些事,她觉得有些热,脱下了外套。里面是一件黑色暗花高领旗袍,旗袍上的暗花若隐若现,像黑夜里荡起的巨浪。只见她一双漆黑的眼睛冷冷地望着顾老爷的书房,一张薄唇似笑非笑,两弯柳眉风情万种,谈吐不拘笑容常在,媚眼迷人暗藏毒辣。忽尔,她将眼神转向费太太,张开细唇道:“依我说,民国政府也没多大能耐,能把首都丢了,咱们做百姓的都觉得丢脸。还有马家的事,一夜之间,全家人被杀,还不是因为马少爷是地下党。”
安太太道:“南溪县大多是商人,怎么会有地下党?”
徐姨太说道:“明里暗里干这种事的人多了去,这次是马家,下次不知道又是谁会遭殃呢。”顾夫人和林夫人听后相视不语,唯独费太太滑落了茶盖。林夫人替她捡起来,见她面如死灰,她握着费太太的手道:“危言耸听,不必记在心上。”费太太匆忙将茶杯放在茶几上,慌忙起身,“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说完,拿着外套直径往大门走去。安太太觉得费太太走了,自己呆在顾宅也无趣,她起身告辞,徐姨太也跟着告辞。顾夫人见这两位不愿留下吃晚饭,自己也不强留。
厅内烤着火,仍旧暖和。少了两三个人,客厅内瞬间安静了好多。林夫人见旁没人,直说道:“费太太胆子也太小了吧,费先生好歹也是救国会会长。”顾夫人说道:“正因费先生是救国会会长,她才会害怕。”
“胆小鬼。”
顾夫人突然想一件事来,问道:“玉常是不是订婚了?”
林夫人笑道:“是是是,上个月我和他父亲做主,给他订下了。”
顾夫人惊讶道:“你还真打算把林蔓嫁给玉常啊?”
“有什么不可以吗?本来就是给他买的媳妇。”林夫人觉得理所当然。
“现在的年轻人思想都喜欢追求新思想,你那古板的旧思想真该改改了。”
林夫人道:“他原本是不同意的。夏天时从南京回来,我和他父亲劝了他多次他才答应。订婚时他也没回来,我心里觉得委屈了林蔓,可林蔓说不要紧,玉常功课要紧。我是真心喜欢这个孩子,多懂事。”
顾夫人说道:“你要是真心喜欢林蔓这个孩子,把她当作干女儿看待也是一样的。”林夫人反驳道:“不一样。女儿早晚要出嫁,媳妇娶进来就是自家的人。玉常贪玩,我都不知道他要玩到什么时候才收心,林蔓这个孩子聪明,又善良,就算玉常以后不管家,我把林家的一切交给她做主,我心里都放心。”
顾夫人道:“只要玉常没反对,这也是一件好事。”林夫人突然问起安晓君和明轩的事来。安晓君对明轩的情义大家都心里都清楚。顾夫人连忙摆手说道:“我不敢替他做主,他要是闹起来,能把这房子给掀了。”林夫人听后笑道:“看不出来明轩还是个倔脾气。”
(二)
明轩一行人从南京到宜昌,一路上很顺利。明轩知道这一切都是高组长安排妥当。从宜昌到重庆大约四五天的行程,但沿途难民众多,船只又少,明轩几人在宜昌滞留了两天,直到第三天,他们才登船回重庆。明轩一路上很少说话,深沉的眼神里藏着心事。徐长志心中一直疑惑为什么能如此顺利地离开南京,他想找明轩聊聊,可明轩这些天话极少,他也只好作罢。一天夜里,难以入睡的他来到甲板上吹风,恰好明轩也在。徐长志围着围巾走过去,他拍拍明轩的肩膀道:“这么晚了还不睡,有心事?”
明轩听着黑夜里的滔滔江水声,他道:“南京没了,对于所有良知的国人来说,心里都会难受吧。”
“是,好好的一座繁华都市,说丢就丢了。”他见明轩低头陷入一阵沉思,试着继续问道:“我以为我们会很难逃出南京。”
明轩何等聪明,当然知道长志的言外之意。“高组长牺牲前告诉我,有一趟到宜昌的客船,船长是他的亲戚,这是他留给自己的后路。”
“高组长一直都很喜欢你,牺牲前还想着如何保护你。”
“高组长曾经说过,他不愿我们受到牵连,因为我们代表着新生的力量。所以他不是在保护我,而是在保护所有为抗战努力奋斗的年轻人。”徐长志点点头,他原先以为明轩一直知道这条逃生路线,现在看来,或许是自己多心了。虽然高组长十分喜欢明轩,但是明轩对自己一往如初,有什么事情总是第一时间和自己分享,自己这些年的成长与蜕变在后勤组有目共睹,之前,高组长说他已经向重庆的情报科举荐自己,只要自己成功完成最后一次任务,就可以进入重庆情报科,这对徐长志而言无疑是最好的奖励。
明轩觉得有些累,他进了船仓靠在一个角落静静地睡下。
几天后的中午,船顺利抵达重庆。
明轩对重庆并不是很了解,这座山水相连的城市有着自己的独特风格与巴人文化。沿江两岸每天来回呐喊的纤夫;码头上高声吆喝的商贩;甲板上蹿下跳的挑夫;山崖上悬挂着的吊脚楼;抬头望不到边的石阶以及巴人的勤劳与朴质,这一切都让明轩感到陌生又亲切。林玉常“咚咚咚”地从甲板上跳到岸上,大口大口呼吸着江边的空气,大喜道:“没有火药味,空气是甜的。”徐长志笑道:“风这么大,小心感冒。”明轩不说话低头往前行,玉常和长志紧跟上来。玉常见有卖小面的小摊,他道:“先吃点东西吧,我实在是太饿了。”明轩看看热气腾腾的面,自己的肚子也“咕噜噜”叫起来。
“老板,三碗面!”玉常朝着卖面的老板喊道。三人一路颠簸,终于抵达了重庆,虽说疲劳不堪,但重庆的蓝天白云,和平与宁静,让这三位年轻人深感欣慰。三人围成圈席地而坐,呼吸着这里的新鲜空气,聆听着两江之水的吟唱,心总算是平静下来。
“明轩,我终于等到你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在明轩身后响起,明轩转身,只见寒风凛冽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安小姐!你怎么来了?”林玉常惊讶道。明轩见安晓君手中拿着一个手提包,脚边放着一个行李箱,江边的寒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吹干了她的嘴唇,或许是在江边等了许久的缘故,细嫩光滑的脸蛋也被冻得通红,安晓君今天没有任何妆容,也没有刻意衣着打扮,随意穿搭的一件素白大衣不仅使她少了大小姐的傲气,反而更添几分怜惜。安晓君似乎从不这样狼狈,明轩心生感动。他走到安晓君身边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我一听说你到宜昌就迫不及待地想来重庆等你。”安晓君的脸更红了。
明轩帮她拿了箱子,朝着煮面的炉子这边走来,他转过头对安晓君说道:“来,坐这里。挨着炉子暖和。”安晓君心里一阵幸福。
“你吃过饭了吗?”明轩问安晓君。
安晓君摇摇头,笑道:“我想去川华酒楼吃,我们一起吧。”明轩不想去,他心中事情未了,不能再耽误了。正好面也煮好了,他从老板手中接过来,递给安晓君,道:“要不你先吃点面吧。”
“我不喜欢吃面。”
“这里也没有别的吃的。”
“所以我才说要去川华酒楼吃嘛。”
“今天没时间陪你去。”
安晓君感觉明轩突然变冷淡了,刚才还一脸幸福的她瞬间觉着委屈难受了,“我不吃!”她有些生气。
明轩知道她又开始闹大小姐脾气,瞄了她一眼,仍旧淡淡地说道:“随你吧。”说完收回面自个大口大口吃起来。末了,他又对安晓君道:“你和玉常长志一起回南溪,我约了朋友,先走了。”说完付了面钱,转身离去,瞬间消失在人群中。安晓君起身追了两步就看不见明轩的身影,她重新回到炉子边呜呜哭起来。安晓君似乎永远摸不透明轩那颗忽冷忽热的心。有时她感觉自己和明轩很近,两人比肩而站时,她能感觉到明轩的呼吸和心跳。有时她又觉得自己和明轩隔了好远,明明就在眼前,却像隔了一个天涯。
林玉常见安晓君哭得伤心,他推推徐长志,“要不你去劝劝。”
徐长志道:“我不太会安慰人,更不了解女人。”
“我更不了解啊,还是你去吧。”
徐长志见安晓君梨花带雨的模样,心中对她也充满了同情,他道:“安小姐,你别伤心。明轩他这些天一直闷闷不乐,一路上也很少和我们讲话。”
安晓君擦擦泪,道:“我每天吹着江边冷风在这里等他,生怕错过他。好不容易等到他了,他连陪我去吃顿饭都不肯。”
“安小姐,你不知道南京的情况,我们能活着回来已是万幸。”
“我知道,南京失守了。可是顾伯伯林伯伯人缘广,他们总会想办法让你们平安回来的。”
林玉常道:“南京成了地狱,管地狱的人叫阎王,人缘再广也不能跟阎王做朋友。对吧?”
安晓君眨着一双大眼睛望着林玉常,她似乎不太明白林玉常的话。徐长志接着说道:“日军在南京大肆屠杀中国人。不论是老人还是孩子,一律不放过。安小姐,我们从南京回来也算死里逃生。”
安晓君听了徐长志一番话,她突然认识到是自己太任性,不该随便发脾气,她擦干眼泪道:“我去看看明轩。”玉常立刻阻拦她,“别去,让他好好呆一会吧,你一会就和我们一起先回南溪。”
(三)
明轩匆匆爬上码头,喊了一辆黄包车,根据高组长提供的地址,他来到华悦银楼附近。他在华悦银楼附近的街道逛了几圈,发现无人跟踪自己,银楼附近也没有出现可疑人员后,他才放心的进入银楼。银楼里的小伙子见有顾客上门,热情招呼。明轩说道:“几个月前,我们家老爷在你们这里订了十对银镯子,前段时间老爷收到了镯子说很满意,今天叫我特意来付余款。”
“您老爷贵姓?我查查账本。”
“住南边的,人称京老爷。”
“敢问京老爷姓高吗?”
“是的,高虎。”
“哦哦,对对对。”那小伙子看了账本后说道,“是有这么一个单子,前些天曾老板还念叨呢。”
“你们老板呢?我当面给他结账。”
“不巧了,老板三天前去了外地。”
如果不是宜昌耽误的那几天,今天就能见到曾老板了。明轩追悔莫及,实在是错过良机了。可是那小伙子又赶紧道:“京老爷的账目都是曾老板亲自过手,他去外地之前将此事交给了张主管。”
“好,那带我去见张主管吧。”
“好的,请跟我来。”
小伙子将明轩带上阁楼,阁楼上有两间房,小伙子敲敲最里面的房间,说道:“张主管,有客人来访。”
“哪里的客人?”
“京老爷派来的人。”
明轩听见屋内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忽然,门开了,只见一位身材均称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前,他见了明轩有些吃惊,旁边的小伙子道:“这是京老爷派来付余款的人,这是我们的张主管。”
明轩道:“张主管你好,咱们对一下账本。”
“好,请进来。”听说高虎得到一份重要资料,此事与崔上校有关,如此重要的文件怎么会让一个年纪轻轻的孩子送来呢?张主管心里想到。不过他又仔细观察,只见此人年纪轻轻,风尘仆仆,眼中血丝可见,面容略显憔悴,步伐沉稳坚定,表情淡定从容,智慧超群深藏不露,动作敏捷眼观八方,看似书生不理窗外事,实则天下之事无心不晓。张主管心中忍不住感叹道:“后生可畏啊。”他从抽屉里拿出账本,又敲了几下算盘,说道:“一共还有八十一元的余款,这是账目,你对一下。若是无误,你在这里签个字。”
明轩拿起账单认真细看,账单无误,他在签下自己的名字“呆子。”张主管一看,他问道:“你就是高组长多次提起那个呆子?”明轩道:“正是。”
张主管道:“真是年轻有为啊!我是情报科一分队队长张锐,辛苦你了,年轻人。”
“不辛苦,这是我应该做的。”明轩拿出信封递给张队长,说道:“这是高组长让我带来的消息。”明轩趁张主管看信之余问道:“不知曾科长什么时候回来,我想见一见他。”
“曾科长去了外地,可能要呆上一段时间,你过完元宵之后再来吧。”话毕,张队长也撕开了信封,看完信后的他突然感叹道:“真是没想到啊,这个崔浩天当真是做了汉奸。蒋委员长对他信任有佳,他居然会背叛蒋委员长。此事不能再拖延了,我必须立即将此信交给戴笠。”
“张队长,我和你一起去吧。”
“你一路辛苦了,先休息一下吧。”
“张队长,我还有一事想问,马少爷的事不知道你是否知情?”
“当然知情。马少爷和崔浩天是八拜之交,我们十分怀疑是他出卖了马少爷,此事事关高层领导,我只能将此信交给戴笠,由他亲自做主。”张队长放好信件,换了一件外套,叫上店内的一名伙计,急忙出门去。
明轩在华悦银楼呆着无事,他见事情已经办妥,又不能见到曾科长,他告辞伙计,回南溪去了。
明轩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顾氏夫妇见儿子平安回来,心中难掩喜悦之情。顾夫人特意让吴婶重新做了两道明轩爱吃的菜。明轩随意吃了两口后说想洗个热水澡。顾夫人见他脸色不好,想来是一路太辛苦了。她也不劝明轩多吃些,亲手为明轩找来干净的衣服,又准备好了热水,好让明轩好好泡个澡。
明轩脱下满是灰尘的外套,将全身浸泡在浴缸中,热呼呼的水浸透了他的皮肤,淡淡水雾笼罩着整个房间。他望着眼前朦胧不清的水雾,高组长以及后勤组所有人的身影渐渐映入脑海。他开始想念他们,开始怀念在南京的一切时光,可惜这一切,像南京秦淮河里的水,已是一去不复返了。他缓缓闭眼,闻着家熟悉的味道,整个人才慢慢放松下来。水冰冷了,他起身擦干水珠,穿好干净的衣服,拖着疲备的步伐回到卧室。他感到身如巨石,重重地倒在了床上。行程里的多少个夜,他夜夜难眠,他想着终于到家了,或许是可以好好休息一下的。可是他仍旧难以入睡,他睁着那双充满血丝的双眼,那鲜红的血丝突然变作一团,奋力地燃烧,瞬间大火燎原,火光冲天,刹那间照亮整片夜空。明轩的心中从未有过渺茫,因为那团不灭的火焰,早已为他指明了方向。可是他太累了,明亮的双眼一张一合,眼前那团火一亮一黑,渐渐地,渐渐地,火焰由一大团变成一小片,由一小片变成一线,再由一线变成一点,一点,最后,他什么也看不见,闭了眼,沉沉睡去。
(四)
冬日里的阳光照进明轩的房间格外温暖,次日的清晨,他从缕缕阳光中醒来,头脑清醒,身轻似燕。他穿好衣服,听见顾夫人和顾老爷在客厅说话,两人似乎聊得很开心。他开门趴在楼道上,问道:“爸,妈,你们聊什么呢?”
“你睡醒啦,饿吗?想吃点什么?我让吴婶做。”顾夫人看明轩起床了,忙着问道。
“有粥吗?”明轩问。
“吴婶午饭都快做好了,没时间熬粥。不过今早我特意给你留了杂酱面,现在去热一热。”
“快中午了吗?”明轩问。
“是啊,马上都要吃午饭了。”顾夫人一边说一边往厨房去。
“妈!别忙活了,吴婶做什么我吃什么。”明轩朝着厨房那边喊道。
顾老爷见明轩精神倍好,他道:“看来昨晚你睡得很安稳嘛。”
“家是最让人觉得安稳的地方。”
“我原本说叫你起来吃早饭,可是你妈偏说让你多睡一会儿,等你起床了再热给你吃。”
明轩伸伸了懒腰,说道:“一不小心就睡到了中午。”他下楼走到客厅,在顾老爷对面坐下,又问道:“刚才和妈聊什么呢?”
“也没聊什么。你安伯伯听说你回来了,要给你在政务处介绍个差事,我说此事还要征求你的意见。”
明轩“哦”了一声。
“怎么?你不想去?”
“也不是不想去,只是觉得那份工作没什么意思。”
“你既不帮我经营顾家生意,又不愿去政务处。难道你有新的打算?”
“暂时还没有打算。”
“你总不能跟玉常一样,整天无所事事吧。”
“爸,我知道。我这些天觉着有些累,让我休息两日吧。”
“你一路回来也辛苦,休息一段时间也好。你不在家,家里清静不少。”
明轩抬眼看着年迈的父亲,只见顾老爷鬓间又多出几缕白发,明轩心疼不已,他问道:“爸,您的身体还好吗?“
“好着呢,并无大碍。”
“我想我会在家呆上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我一定好好陪着您和妈妈。”
“好,好。”顾老爷慈爱的目光落在明轩身上。
午饭后,明轩看着天气极好,他说想出去逛逛。顾老爷说让东贵陪着,东贵对南溪熟。明轩说不用,只想自己一个人走走。东贵却偏要跟着,他说自己知道南溪哪里最好玩,哪里风景最好看,给少爷当个引路的,怕少爷走错了花巷。”
明轩拍着他的脑袋道:“你什么时候见我去过花巷,我是哪样的人吗?”
“不是不是,少爷是君子,正儿八经的君子。”
“走吧,前边带路。”
已到年底,南溪县内家家户户都挂上了大红灯笼,南溪大街小巷,人潮人涌,锣鼓喧嚣,一派新年喜庆的景象。沿街店铺内各式干货水果,花灯花卉,绫罗绸缎,令人眼花瞭乱,目不睱接。在一处小巷分岔口,一群小孩在玩着脸谱,他们穿着新棉袄,脸上露出天真无邪地笑容。明轩望着那群小孩,面对他们的天真与无知,他心中不知是喜是忧。他穿过锣锅巷,来到城中心。城中心更是热闹无比,车水马龙,拥挤不堪,明轩突然看见不远处有一家布鲁西餐厅,他问东贵道:“这家餐厅什么时候开的?”
“好像是上半年才开业的。听安太太说这家西餐厅的牛排很好吃呢。”
“哦。”明轩继续往前走,他来到南溪的最中央,宴宾楼。他驻足停留,宴宾楼内门可罗雀,已不如当年之盛。明轩问东贵:“现在的宴宾楼是谁在管?”
“这我可不知道。”
“你不知道?在南溪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儿?”
“少爷,我真不知道。”
“不老实。”
“少爷,我是顾家最老的仆人。”
明轩又继续往前走,东贵说往北走,去老城区转转,明轩则说要去江边吹吹风,东贵说太冷了,怕少他冻着。明轩道;“要是怕冷你就回去。”说完裹了裹围巾穿过人群往江边去了,东贵连忙跟了上来。
除夕将至,原本最是热闹的临江街反而变得十分安静。临江街一带多为饭店旅馆或茶楼。临江街与码头相连,已至年末,码头上的来往船只屈指可数,除了过江的渡船繁忙不已外,其余船只多数停靠在岸。明轩临江而站,他放眼望去,一座座青山与南溪县城遥遥相对,青山脚下,一弯江水缓缓而流,江水清澈见底,碧如新玉。江边两岸,白鹭齐飞,江水之中,鸭鹅闲游。明轩看着眼前景象,南溪的安宁像极了一座世外桃源,景色幽静,从古自今都吸引着不少文人墨客。提到文人墨客,他突然想起一个人来,他对东贵说道:“我时常听爸爸提起《朝阳》杂志的创始人兰承寓先生文采了得,一直以来我就想拜访这位兰先生,无奈一直在南京不曾有机会与他见面,我写一封拜访信,明日你送到杂志社去。”
东贵听后,低头说道:“少爷,兰承寓先生已经病故了。”
“什么?”
“是的,少爷。”
“什么时候病故的?”
“八月十日。”
明轩心中感到深深地遗憾,他不再言语。东贵安慰道:“少爷,生老病死,人生常事,您想开些。”
“我知道。”明轩曾经读过《朝阳》杂志,也读过兰承寓先生的文章,所涉及内容均与爱国有关。明轩突然说道:“兰先生病故,让我想起了马少爷。”
“哦。”
“马家的事你该知道吧?”
“这个……这个……”
明轩见东贵吞吞吐吐,他道:“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吗?”
“不是的少爷,老爷不太想让你知道这些事。”
“你告诉我了我也假装不知情,可以吧?”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消息,只听说马少爷是被人出卖了。”
果然和崔浩天有关!明轩心中想到。东贵又继续说道:“不过好多人都说马少爷是因为私下与共产党勾结,被上头治的罪。”
“就算要治马少爷的罪也不至于把马家全部杀害,一看就是日本人的手段。”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马少爷性格豁达,各路人马他都爱结交。认识几名共产党员也很正常。你知道他认识的是哪位共产党员吗?”
“听说是共产党地下党梅林先生。”
“梅林先生?”
“少爷听过他的名号?”
“不曾听过。不过能与马少爷结识,必定是一位响当当的人物。”
“哎,是啊。就在八月十日那天,马少爷以酒会友,在宴宾楼宴请各位爱国人士,不知道是谁泄露了消息,日本特务突袭宴宾楼,将里面的所有人全部杀尽。他们抓了马少爷,以马家所有人的性命逼他说出重要情报,并透露梅林先生的藏身之处,马少爷宁死不屈。”
“马少爷乃真英雄!”明轩转眼又问道:“这么说梅林先生还活着?”
“梅林先生知道自己身份暴露,他为了保护妻女,一直不愿回家。马老爷得知后,叫他藏于马家柴房中。谁知秘密泄露,那晚,日本特务派人前来找马老爷要人,马老爷一身正气,不屈不挠。梅林先生担心马家受牵连,他以自己一命换马家全部,日本特务抓走了梅林先生,可是他们心肠毒辣,将马家上下三十几口人全部杀害。梅林先生为了堵住枪口,也死在了日本人的枪下。”
“为国捐躯,何等壮哉!”
“是啊。”东贵早已热泪满眶,他悄悄拭泪,明轩不曾看见。
“南溪看似宁静,其实很不太平。”明轩抬头望着天,缓缓说道。
“是的。所以老爷才叫我跟着您,怕您出事。”
“我刚回来,能出什么事?”
明轩站在原地观望,从南到北,从北到南,他看了一遍又一遍。临江街道路平坦又宽阔,街道上有三条小巷分别通向锣锅巷、青衣巷以及三岔街。临江街一直往北便是马家洋房,再往北便是马家的一亩花园,花园再往北有一条小路,沿小路一直走便可出城。江边码头正对百乐歌舞厅,无论生在什么时期,百乐歌舞厅永远都是歌声绕梁,温柔乡里叙说着往事,当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临江街以南则是商铺、茶铺、饭店以及普通住家人户。明轩打量着街上来往的每一个人,他们的脸上绽放着和蔼可亲的笑容,每一个人的谈吐言辞都带着一股浓浓的南溪口音。明轩完全认不出匆匆而过行人是日本特务还是南溪老乡。想保护的人太多,可是单凭他一人之力,何以成事。如果能见一面曾科长是最好不过的,可是要见曾科长还要等二十多天,这漫长的二十天多内,南溪又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他心急如焚却又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只有等。
东贵见明轩心事重重,不似刚才那般谈笑风生,他也不敢多多言语,只轻轻喊道:“少爷,咱们该回去了,冬季里的太阳下山早。”
明轩抬头已见不着太阳了,他道:“我还不想回去。”
“江边风大。”
“这里的风吹能把人吹清醒。”
“那我陪着您吧。”
“不用。你去趟绸缎庄,那边有事要忙,一会我来找你。”
“好吧。那我在绸缎庄等您。”
明轩深吸一口气,他跨着脚步一直往南走,临江街以南的房子大多是用竹篾和泥筑成的低矮平房,人们喜欢在房前围一个小院,用竹篱编成栏,院内或是养着鸡鸭鹅兔,或是种些瓜果蔬菜,或是沿竹蓠种一藤牵牛,或栽几株月季,这样的小院倒也别致。明轩突见在临江街南边的最末处,有一庭院,院墙上开满了一簇簇鲜艳的红梅。明轩感觉此院与别处有些不同,他心生好奇,踏步往前,只见院门半掩。他敲了敲门,无人应答,他想一睹院内风采,却又不敢进屋,只站在门外张望。只见正屋门前有一道长廊,长廊两旁有两株玉兰,玉兰树杆笔直壮硕,几朵花骨朵已悄悄探出枝头。正屋旁的侧院中央是一方石桌和三张石凳。侧院沿墙处是数株红梅,梅杆盘根交错,枝枝缠绕,如游龙婉延曲折,墙头上那几株红梅开得正旺,花朵随寒风摇曳,姿态万千。明轩只顾欣赏着寒梅风景,却不曾察觉身后已悄悄站了一名女子。他心中欢喜,突然吟出一句诗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先生好雅兴。”明轩身后的女子突然开口,吓了明轩一回,他猛一回头,只见一名衣着素雅,清丽脱俗的女子映入眼前。不知是被眼前的女子吸引,还是因为被人发现偷赏红梅而所致在尴尬,明轩竟然久久不能答话,只呆呆地站在原地。忽尔又听得那女子轻柔细腻的声音,“这本是残句,林逋只改了两个字,却成了咏梅绝唱,可谓是点睛之笔。”明轩细看她,只见她穿了一件纯白色素袄衫,围一条青色褶裙,手里捧着几幅中药,又见她微微抬头望梅,洁白无瑕的脸蛋上泛着浅浅微笑,随风轻扬的短发像燕扇动的翅膀落在她的肩上,清澈的双眼如山间一汪清泉,纤尘不染。“林逋一生最爱种梅养鹤,他不入仕,不娶妻,如此心境者,非凡人所为。”明轩停了停,笑着继续说道:“不过,他将江为的残句变成了绝句,偷诗如他,也是一绝。”那女子听完明轩的话,先是不知何以言对,随后捂嘴浅笑,“先生很会说笑。”
“先生二字不敢当。我叫顾明轩。”
那女子收起笑容,细细打量明轩,见明轩衣着讲究,满腹经纶,儒雅绅士,她说道:“那么……顾少爷,”她停了停,低头害羞道:“我叫兰心。”
“院子里的红梅长得这样好,兰心小姐一定花了不少心思。”
“满院红梅都是我父亲种的,他最爱此花,有几棵梅树的年纪比我还大呢。”兰心走至院门的石阶处,看着繁华似锦的红梅,美目流盼之际尽是思念。
“兰心,”明轩心里默默念着,“在南溪兰姓人家很少,难道她是兰承寓先生的女儿?”明轩见她手中的药,又见她穿着青白裙衣,分明正当妙龄,却总透着一股云淡风清。
“时候不早了,顾少爷。”
明轩回过神,感觉到自己的多余,他道:“今日打扰了,很抱歉。”
“顾少爷慢走。”说完转身进屋,掩了门。
明轩大约走了一米远,他突然停下脚步,又往后退了几步,偏头见刚才院门边的门牌号是:临江街四十九号。他深深记下,微微笑着离去。
回到家中,他问东贵院子里可还有地方种红梅。东贵说已经没有地方再种红梅了,少爷若是喜欢,可买些盆景放在家里,一样的好看。明轩又问:兰先生的家人可还住在南溪?东贵答:好像还在南溪。明轩不语,心中开始惦记那一院的红梅,不知是否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