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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陈年旧事

(一)

除夕到了,南溪灯火通明,似天宫明亮。顾老爷说今年过个清静年,亲朋好友们都在上海,上海到南溪路途遥远,与亲朋好友之间的联系也只是发了一份电报,或是打个电话相互慰问。

顾宅位于南溪城东以外的小高地上,顾老爷虽然说要过个清静年,可顾夫人说贴对联,挂灯笼这样的习俗还是少不了的。天刚黑,四处便传来响亮的鞭炮声,顾老爷站在花园内,看着远处烟花四起,照亮夜空,他叹息道:“也只有在南溪才能见着如此热闹喜庆的场景了,被日本人侵略和占领的那些城市,百姓平常日子都难过,更别说想过个平安年了。”疏桐和吴婶已经做好了年夜饭,明轩特别想吃姜爆鸭丝,不过他见桌子摆着的几道菜和平时并无两样,只多了一盘香肠和一盘囟猪耳朵。他心里想着现在的生活不比在上海,能节约就节约吧。虽然菜品简单,但主仆几人围着桌子吃团年饭,大家有说有笑倒也十分热闹。

晚饭后,顾夫人准备着第二天祭祖上坟的用品,疏桐闹着要东贵教她下棋,顾老爷则自个拿了铜壶烧开了水,泡着茶喝起来。茶入杯中,飘香四溢,云雾袅袅,顾老爷望着淡淡烟雾,朦朦胧胧中忆起一些陈年旧事来。顾家与徐家多年前的恩怨渐渐涌上顾老爷的心头。

说起这两家的恩怨,的确有些年份了。那时顾太爷和徐太爷都还健在。徐家家业还算旺盛。在南溪,众所周知,马氏、林氏、徐氏、顾氏四大家族的商贸早已声名远扬。顾氏家业为后起之秀,顾家原本是做酒行、米行的小本生意,后来生意越做越好,自己开起了酒厂,甚至还做起绸缎生意,历经几辈人的努力,到了顾任良这一辈时,家业已远超徐氏。徐重建见顾家日夜壮大,心中很不愉悦,三番四次找顾家麻烦。顾家人都是好性子,但凡没有将事情闹大,他们往往也不深追究。顾家仁心,但徐重建并不感怀,仍旧嫉妒在心。后来,两家因一块地而导致矛盾彻底激化。说来那地也不大,又不曾种过庄稼,常年荒着。只因风水极好被顾太爷看中,想买来建祠堂。谁知那地又同时被徐太爷看中,户主王四儿贪财,同时将地卖给两家。就在顾家开工动土那日,徐重建带着一群人前来闹事。双方有凭有据,不依不挠,徐重建便找来新上任的安秘书来评理。安秘书拿着地契看了又看,最后吞吞吐吐地说道:“两张……两张都是假的。”顾、徐两家听后各自不服,都怀疑是被对方陷害,最后,双方争执不休大打出手,不知是谁无意间打伤了顾太爷。顾任良从人群中跑出来,只见顾太爷满头鲜血,气喘微微,他扶着顾太爷,又命人去叫大夫,可是众人还未来得及将顾太爷送到家时,就断了气。

顾太爷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去了,顾任良派人四处寻找那块地的王四儿,但始终无果。就在顾太爷离去不久,徐太爷也突然病逝。徐重建认为徐太爷之死是顾家储意报复,他多番找人上门找顾家麻烦,都被顾任良拦在了门外。至此之后,两家结下不解之怨。后来,金兰县长和安秘书多次从中调节,两家才免强和好。一年后,顾任良离开南溪去上海发展,从此便在上海安了家,虽说也偶尔回南溪,但与徐家来往极少。徐家如今是什么情况,顾老爷也很少了解。只偶尔听同乡聊起,说徐家已不如当年,徐老爷这些年行踪隐秘,很少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有人说他做了地下党,也有人说他在和日本人做生意,只怕名声不好,才处处谨慎。顾老爷不喜欢背地后议论别人,他只听不言。

今夜是除夕夜,明天又新年的开始,那些陈年旧事都已经过去许久,顾老爷心中已坦然。虽说每逢过年祭祖,他偶尔会想起,但他也只当是在回忆一些年轻过往之事而已。这会儿,明轩穿好了衣服正要出门,他约了玉常和长志去街上看热闹。他见父亲心事重重,停下脚步问道:“爸,您在想什么呢?”

顾老爷回过神,“哦,并没有想什么。只是感叹几十年如一日,一晃就过去了。时间虽然无情,但也教人学会淡忘。”

“爸,您放下了?”

“我早已放下,只是每到此时,心中总会有一些感慨。你爷爷在世时,一心想要建一个祠堂,可是至今我都未能帮他完成这个心愿。”

“爸,这些事以后我会替你做的。”

顾老爷点点头,说道:“好在现在回来了,从前没做的事情,现在慢慢弥补吧。”顾老爷喝口茶又继续道:“你和徐长志关系倒还是不错哦。”

“是。我也没想到我们会有这样的缘分。不过长志他为人真诚,行事作风与徐老爷大不相同。”

“其实,告诉你这些恩怨,并非是为了叫你去记仇或是去复仇,我不希望你活在仇恨中。你身为顾家的子孙,有义务知道这些事。不过,这都是长辈们的恩怨,跟你们这些晚辈都没有关系了。”

“嗯,我知道的。我对长志没有偏见。”

顾老爷见明轩心中坦然,也就放心了。他突然又问道:“我听说安晓君之前专程去重庆接你?”

“是。”

“无论你喜不喜欢她,她都是出于一片好心,你找个时间去谢谢她吧。我们不愿欠安家人情。”

“好,我知道了。爸,那我先出去了,玉常他们还在等我呢。”

“好,去吧。”

顾家今年的确如顾老爷所愿,过了一个安静年。顾夫人是上海人,娘家离南溪太远,所以是不必回娘家的。这些天顾家各行各业的生意也都不忙,顾老爷每日就和东贵下棋聊天喝茶,两人有说有笑,全不像是主仆,倒像是认识多年的好友。明轩则是一天天的数着过日子,初一、初二、初三、初四……他翻着黄历,今天才初六啊。整日在家没事做,心中又有惦记,他是巴不得时光快如闪电,“咻”的一下就到元宵。这天,他翻着书,突然想起兰院的红梅,这个时候应该比先前开得更好了。他悄悄去临江街四十九号,可是兰家小院院门紧闭,无人在家。他想着现在还在新年里,大概是走亲戚去了。过了两日,又去瞧瞧,仍旧没人在家,他只好闷闷不乐地呆在家里,闲来无聊,干脆拿出笔纸,趴在桌上作起画来。总算到了元宵,他心情极好,顾夫人也高兴,因为今天是明轩的生日,她问明轩今天想吃什么?就算是山珍海味也要买来做。明轩道:“和平常一样,反正我没有过生日的习惯。”顾夫人道:“那是因为在上海时,每次元宵家中都有客人,大家只记得过元宵节不记得你的生日,不过,妈妈记得,你每一年生日妈妈都记得。”

明轩笑道:“既然妈妈有心帮我过生日,那就多做两个川菜吧。”

“这有什么难的。我现在就去准备。”

晚饭后,明轩哪儿也不想去,就躲在书房里画画。不一会儿,林玉常带着林蔓以及徐长志来找明轩。几人来到明轩书房,见他在画一幅寒梅迎春图。林玉常说画得好。林蔓细细看了一遍,说道:“两株红梅迎雪绽放,风雪交织中,相互扶持,相互依偎,很好的寓意。”明轩拿着笔在树杆上添了一对并蒂花,说道:“花开并蒂,好事成双,送给二位做贺礼如何?”林蔓红着脸走开,玉常也跟了去,两人靠在书架上翻着书,说着笑。徐长志见了画中的红梅绝世独立,不惧严寒,以一种傲人的姿态立于雪中,他道:“你是不是想通了一些事情?”明轩笑道:“人主宰这个世界,应该要比任何动物植物都坚强才对,红梅能在萧条的冬季开出一片天地,我们这样四肢健全的人难道还不能荆棘重生吗?”

“你总是能悟出许多智慧的道理。”

“南京失守以及后勤组的离开曾让我很难过,可现在我已豁然开朗。”

“他们虽然离去,但精神尚在。”长志语气很平静,少了在南京时的激情。也罢,并不是每个人都对后勤组有感情,何况人活在悲伤中不是好事。明轩心中想到。“你们来找我什么事?”他又问。

玉常说道:“今晚临江街那边很热闹,百乐歌舞厅的老板摆了烟花宴,好多人都去看了,我们也去瞧瞧呗。”长志说道:“现在天色已黑,恐怕已经开始了。”明轩丢开笔说道:“走吧,看看去。”

(二)

明轩一行人来到临江街,只见街边一排排的烟花已被点燃。朵朵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灿若星辰,如此好景,明轩看着也舒心。烟花浪漫美丽,引来了许多恋人,玉常与林蔓也是其中之一。明轩记得玉常曾和他聊起过林蔓,林蔓第一次到林家时,玉常十二岁,玉常见林蔓枯瘦如柴,穿着的新衣也不合身,问她多大了叫什么名字也不记得,玉常见她可怜,便给她取了一个名字叫林蔓。玉常说林蔓很聪明,从小跟着他读书写字,林夫人却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悄悄将她的笔墨书纸全丢了。林蔓喜欢读书,她总是跟着玉常,玉常读什么她就读什么。时到今日,她读过许多书,认得许多字,却只会写几个字。玉常十六岁那年,林夫人告诉他这是替他选的媳妇,玉常听后很生气,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和林蔓说过一句话。没想到几年后,两人却情深至此,让人不得不感叹缘份的奇妙。明轩见他俩情意绵绵,浓情蜜意,心中突然有些羡慕,心中不禁忆起一位佳人,如果她在身旁,今晚的烟花美景更是别有一番滋味。

明轩正想得出神,长志摇摇他,对他说道:“你看,安小姐来了。”明轩想要躲藏,可是已经来不及躲藏了,安晓君挽着红玫瑰的手正向自己走来。红玫瑰是百乐歌舞厅的头牌歌女,相貌自然是漂亮。她穿一件亮红旗袍,披着白色貂毛披肩,长长的卷发梳到一侧,旗袍自带一种风情。再瞧瞧那姿态,抚发、扭腰、摆臀、猫步,实在是妖。

安晓君似乎和她很要好。红玫瑰见了明轩,未语先笑,说道:“真是难得遇见顾少爷。”

“大歌星今晚怎么有空了?”明轩也是笑脸迎人。

“烟花这么好看,谁还会来听我唱歌呢。”

“要是我是客人,偏要这个时候来,全厅只有我一人,红玫瑰小姐只为我发声。”红玫瑰笑得乐开了花,“顾少爷真是会说话,我可是不敢单独为你唱,要唱也要为你和安小姐唱。”她将安晓君推到明轩身边,又说道:“烟花美,身边的佳人也美,咱们安小姐就跟烟花一样灿烂夺目,对吧,顾少爷。”

“比作什么不好,偏要比作烟花。”明轩心里想着。

安晓君见明轩不说话,问道:“怎么不说话?烟花不好吗?”明轩似乎又要惹这位大小姐生气了,他连忙说道:“没有啊。你说好就好吧。”

“顾少爷,安小姐就交给你了,我先忙去了。”说完扭着她那丰满的身姿往人群中去了。

不论在哪里安晓君永远都是一幅高高在上的模样,即使是在明轩面前,她也放不下大小姐的架子,明轩知道她的性情,对她的高傲似乎已经习惯了。其实他是不太喜欢和安晓君单独在一起的,他左看右看,没看着长志,玉常和林蔓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在看什么?”安晓君问道。

“玉常和长志不知道去了哪里?”

“你就这么不想和我说话。”

“没有。”

“我去找你,伯母说你出门了。”

“嗯,我和玉常他们一起来的。”

“可是你却不来叫我一起。”

遇到女人真麻烦,遇到一个不喜欢的女人更麻烦。明轩心里想到。可他自己欠安晓君一个人情,所以只能忍着,“你最近怎么样?”

安晓君似乎又不高兴了,她偏过头去,不看明轩也不回答。明轩深吸一口气,又问道:“你明天有没有时间?我请你吃饭。”

“你又不欠我什么?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那天你到重庆接我,我因为有事没能陪你去川华酒楼,明天我补上。”

“我以为你都忘记了。”

“我没忘。”安晓君听明轩如此说,说明明轩记得她为他所做的一切,她心中顿时欢喜道:“明天我有时间。”

“好,明天上午我来接你。我看见长志在那边等我,我先过去了。”安晓君想要留下明轩多陪自己一会儿,可是明轩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了。不过她现在仍然感到愉快。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明轩,或许是两家门当户对,或许是明轩英俊帅气,又或许是明轩能包容自己的坏脾气,又或许是……她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只知道自己痴恋于他。那么,明轩喜欢自己吗?她不太确定,旁人总说她和明轩郎才女貌,每每听到这样的话,她心中似小鹿乱撞,她暗暗观察明轩,明轩也从不当面否认。如此这样,明轩是喜欢自己的吧?如若不然,他为何至今都没有女朋友?她会心一笑,刹那间,数朵烟花在她身后绽放,灿若星辰,照亮夜空。

明轩躲开安晓君,独自一人在人群中游荡。自己是不是对安晓君太冷淡了?毕竟她对自己用情这么多年。可是明轩实在受不了安晓君的脾气。人人都说安晓君漂亮,美丽。可明轩似乎从不觉得她漂亮好看。因为他认为,世间最美的女子应当似一壶酒,经得起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但他至今都不曾遇见过这样的女子,或许,在他的身旁曾经出现这样的女子,只是他已将所有的心思都投入到救国之中,因此忽略了自己的情感。他一直在做当下年轻人该做的事,为此,他可能失去爱情,失去婚姻,甚至是奉献自己年轻的生命。所以时至今日,他没有对任何一个女子动过真情。他神情有些恍惚,看着灯光烟火下人群的笑脸,眼神也变得迷茫。他忽然停下脚步,朦胧中,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清秀的身影。他不禁扬起一丝微笑,慢慢走过去。“兰心小姐,近来好吗?”兰心回眸一笑,星月之光照耀她的脸,似月下美人。她微微转身,看了看明轩,半晌,“原来是顾少爷。”

“还以为兰心小姐不记得我了。”

兰心低眉浅笑,“上次见顾少爷眉宇间似有愁容,今日再见,心情似乎舒展许多。”

“兰心小姐心细如发,当真人如其名。”

兰心不语,抬头望向夜空,明轩慢慢靠近她,两人并肩而站,明轩见兰心今日穿了一件白色高领袄衫,衣角处,几朵海棠静静待放,领口处,几粒菊花扣为她增添了几分淡雅之气。兰心抬头,夜空中,烟花照亮一片江水,她置身其中,美不胜收。明轩问道:“兰心小姐也喜欢烟花?”

“烟花虽美,可惜太过短暂了。”

“所以兰心小姐千万别说自己像烟花。”

兰心笑道:“那么依顾少爷说,要像什么样的花才好呢?”

明轩想了想,道:“像你院子里的红梅就很好。”

兰心想了想,也说道:“花儿易谢,像什么花都不好。”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兰心笑而不语,第二次与明轩见面,她心里多了一种亲切。

“院子里的红梅都开好了吗?”明轩问道。

“今年的红梅开得早,前几日的细风斜雨已吹得落花满地了。”

“哦,原本还想一睹风采,可惜了。”

“刚才顾少爷还说落红不是无情物呢,怎么现在又叹惜了呢。”

“是啊,幸好有你提醒,否则我又要愁眉不展了。”

兰心浅浅而笑,她慢慢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有些快,脸微微有些发热。明轩看着她,两人相隔的距离刚刚好。“今天是第二次遇见兰心小姐,两次相遇都这么偶然,这说明我和兰心小姐很有缘。”兰心的脸更热了,她不知该如何回答。明轩感觉自己说错话了,他补充道:“我的意思是……我想和兰心小姐做朋友”

兰心点点头,“我也很乐意和顾少爷做朋友。”

明轩伸出右手,“你好,兰心。”

兰心也出伸出右手,“你好,顾明轩。”

当他握住她纤纤玉手的那一刻,她手尖的那一抹冰凉,仿佛凉透了他的心,使他的整个身体为之一颤,刹那间,他似乎忘却了所有,只想将她收藏。他愿倾其所有,用尽一生,去温暖她的全部。

(三)

时间已是很晚,烟花也渐渐落幕了。明轩三人早已走散。玉常和林蔓去了别的地方玩,长志见人群渐渐散去,打算去找明轩,不过他看见明轩正在和一个陌生的女子聊得投入,他认为不方便打扰,便独自一人离开。

已是午夜,家家户户挂着的大红灯笼依旧散着温热的光。徐长志对南溪的街道似乎并不熟悉,兜兜转转还是又回到原地,他被关在家里太久。对于南溪,徐长志一直很陌生,它的繁华与热闹,它的宁静与安宁,所有关于南溪的一切,他都只是听说。今夜,当他看见烟花照亮夜空时的那一瞬间,他顿然感到了外面世界的美好与温暖,这种温暖或许来自于明轩和玉常对他的关心,又或是他对某种权力的追求而带动了他心中的热忱,这种权力欲望在南京时就已经慢慢潜入他的心底,他一直为之奋斗。

他清楚的记得,自从徐姨太来了之后,父亲就冷落了母亲,也冷落了自己,他恨徐姨太。徐老爷或许感觉到了他心中的恨,所以时常把他关起来。徐姨太是戏子出身,她很会扮演角色,徐老爷在家时,她贤良淑德,徐老爷一出门,她立刻是一副尖酸刻薄的嘴脸,下人们都怕她,徐夫人也处处忍着,长志看着母亲受苦,自己也不敢吭声。他从不在徐老爷面前说徐姨太的任何不是,因为徐长志知道,即使说了徐老爷也不信。徐长志很清楚,自己性格内向,又不善言辞,大哥徐长远看不起他,徐姨太看不起他,甚至连自己的父亲也看不起他,但是他并不懦弱,他将所有委屈与耻辱牢记在心里。“南溪真是个好地方!”徐长志喃喃自语。从马少爷之死他便猜到了南溪境况复杂。“所以必须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人,抓住一切可以立功的机会,待功名成就之日,便是翻云覆雨之时!”南京后勤组已经永远消失了,而明轩和玉常又给不了自己想要的功名,但南溪!一定能带给自己想要的东西,只有身居要职,才可以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忽然,夜里起风了,月亮躲进云层再也不出来,寒风吹动光秃秃的枝叶,像长志心中翻滚的巨浪。

“少爷,总算找着您了。”长志听见有人喊,他转身看去,是六福。

“六福。”

“少爷,夫人命我赶紧找您回去。老爷回来了。”

“哦,是父亲和大哥一起回来了的吗?”

“是的,”六福满脸笑容,“老爷和大少爷刚到家,老爷这会正给大伙发红包呢。一家人都在,就缺您了。”

长志踌躇一阵,说道:“好吧,这就回去。”

徐家院子位于南溪城外的西北面,离南溪县城大约两、三里的路程。徐家大院是由三栋阁楼组建而成,阁楼呈“品”字形展开,阁楼虽不似洋房别墅新奇,但院落布局精巧,恢宏大气,雕梁画栋,无奇不有,徐家当年的繁盛隐约可见。眼看离徐家院落越来越近,长志的脚步却渐渐放慢。他停在门口,大门上挂着两串大红灯笼已被点亮,徐老爷所在的堂屋更是灯火通明,金碧辉煌。长志神色朦胧,那红红的、暖融融的光芒,并没有带给他一丝温暖,他不想回家,在院门处走走停停。六福看出了他的心思,说道:“少爷,夫人也在。夫人今天气色很好,大概是老爷回来的缘故。”

“嗯。父亲此行顺利吗?”他问道。

“可顺利了。听大少爷说,那山头的人说咱们的货特别好,给了双倍价钱,老爷可高兴了。”

徐长志沉下脸来,“我原本以为父亲和大哥真的是为了公事而出远门,没想到是为了掩人耳目。”

“少爷,您别再这样想了,要是惹了老爷不高兴,又该我受罪了。”

“好了,六福,我不会再连累你了。”长志推门而入,六福紧跟其后。

徐老爷现居的阁楼正对中庭,左右两边分别是徐二爷徐三爷的住所。徐太爷离世后三兄弟分家过日子,后来三兄弟因财产分割多次争吵,徐二爷徐三爷索性去了北平和武汉,从此再也没回来过。那两栋房子久不住人,空旷无比。虽说今日是元宵,主仆几人围着徐老爷有说有笑,难得融洽和谐,但院内仍透着一股冷清。

徐长志穿过院落,来到屋中,见一家大小都在。徐夫人难得露面,她虽然病着,但坐在徐老爷身旁,也是笑脸迎人。她见长志来了,气色又精神了些,她道:“长志,快来给你父亲道喜。”

“是。”长志应了一声。他从仆人手中接过新茶,低下头,双膝跪下道:“父亲一路辛苦了。孩儿祝您在新的一年大展宏图,步步高升。”

徐老爷听后满心欢喜,他接茶喝了一口,然后递给长志一个红包,道:“长志,这是你的。”

“谢谢父亲。”

徐老爷又问长志什么时候从南京回来的?南京动荡不安,学校还开不开学?

“学校停课了,什么时候开学等待通知。”

徐老爷知道长志在大学时期的功课很优秀,他表扬道:“小时候,你不爱说话,又不像你大哥这样滑头,没想到长大成人后学习这么刻苦用功,这一点,可比你大哥强多了。”

坐在旁边的徐长远似乎不太高兴了。他比长志大四岁,能说会道,深得徐老爷喜爱,他那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幅眼镜,使他看起来儒雅绅士,其实他生性风流多情,最爱逛花柳巷,与徐姨太之间更是言语调戏,不分辈分。他听见徐老爷夸长志,没好气说道:“爸,我读书的时候成绩也一样的好。”

徐长志怕惹了大哥不高兴,说道:“正因为长志笨,所以总是要比别人付出多十倍的努力。”

“你有这样的心再难的事也能做好。你大哥虽然是财务处的会计,但是财务处那边还缺一个职员,你愿不愿意来帮父亲?”徐老爷问长志。

“我怕做不好,给父亲添乱。”

此时,一直没开口说话的徐姨太突然说话了,她道:“老爷,此事不急。长志刚回来不久,让他先多休息一段时间。哦,对了,长志,今晚临江街一定热闹又漂亮,你和顾少爷一起去看烟花,怎么也不带上长宏呢。”

徐长志瞄了一眼坐在徐姨太身边的徐长宏,腰粗腿圆,满嘴点心。他心里莫名地生出一阵呕心,“长宏太小,临江街人看热闹的人又多,我怕照顾不好他弄丢了他。”

徐夫人接了话去,道:“年轻人爱凑在一起玩,这也没什么。”

徐老爷搁下茶杯,慢慢收起笑容,“你和顾家少爷虽然是结拜兄弟,但是你别忘了长远长宏才是你的亲兄弟。我听说顾家少爷也不愿意去政务处做事,刚才听你的语气,似乎也不太愿意来帮我,你们两个是约好的吗?”

“不是,父亲。我和大哥还有长宏是徐家子孙,我们是徐家的血脉。结拜兄弟哪有亲兄弟亲。”

“这样想就对了。既然你不愿意来政务处,我也不强求你,长远,空缺的那个职位你安排其它人吧。好了,都过了午夜,大家都去歇息吧。”

大家依次离去,只有徐长志依旧站在那里,他望着徐老爷椅子后面那张巨大的红木镶玉屏风,屏风上雕刻着的祥云图案,像是一张张无情笑脸,那两颗洁白无瑕的白玉,在灯光的照耀下泛着浅浅的白光,白光冰冷刺骨,像极了徐老爷的眼神,令徐长志不寒而栗。自从有了徐姨太,徐老爷就冷落了徐夫人和徐长志,徐夫人也总是为了一些事情与徐老爷争吵。徐长志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争吵,或许是徐姨太挑拨离间的原故。徐长志为了赢得徐老爷的疼爱,他努力表现,认真学心,可是徐老爷却越发不喜欢他。不仅烧了他的书,还把时常把他关起来。徐长志伤心又难过,还是小孩的他,猜不透父亲的心思。后来,长大了,他明白了。父亲的所作所为的确是他不能接受,此生,他和父亲和大哥,都不会是同一类人了。在家里生活的每一天,他都像步入了万丈深渊,他极其不愿意回家,家里的气愤令他感到压抑和恐惧,自从南京回来后,他便时常忆起小时候那些不愉快的回忆。可是今晚,他又让父亲生气了。换做平时,他一定十分害怕和不安,而现在,他心中显然没有一丝情绪,父亲对他好或是不好,他已不在乎了。唯一能让他感到温暖的人也只有自己的母亲了。徐夫人仍旧陪着长志,她看着自己的孩子,眼中尽是怜爱之情。

“长志,扶我回房。”她轻轻唤道。

徐长志扶着徐夫人回房后,自己仍陪着母亲。徐夫人见他闷闷不乐,便主动和他聊起来,“长志,你有心事我知道。”徐长志不想说话,但又不愿冷落母亲,他沉默小会,说道:“大哥能得到父亲的喜爱,是因为他知道如何讨好父亲,对吗?就算大哥一事无成,父亲也喜欢他,对吗?”

徐夫人抚摸着长志削瘦的脸,慈爱地说道:“每次面对你父亲,你都十分为难,是吗?”

“从前觉得为难,现在反倒不觉得为难了。”

“我始终帮你说不上话。”

“妈,您不必为了我去迎合父亲。无论他做过什么,或是什么身份,他始终是我父亲。只是……只是父亲似乎不太喜欢我和明轩来往。”徐夫人望着他,说道:“我们和顾家有什么恩怨,你或多或少都听说过一些吧。”

“我也只是听说而己。”

“好,我慢慢告诉你吧。”徐夫人唤口气,喝了一小口热水继续说道:“你爷爷在世时,咱们徐家很有声望。可你父亲却不知道珍惜,身为长子,他整日无所事事不务正业,甚至还去赌博,欠下巨额堵债,你二叔三叔对此意见很大,几次闹着要分家,但你爷爷不同意。”徐夫人想起徐老爷年轻时的种种恶行,想着自己所受的委屈,已是泪眼婆娑。徐长志替她抹去眼泪,紧握着徐夫人冰冷的双手,徐夫人微微一笑,继续说道:“顾家原来是做小本生意的,只因为别人勤奋,能吃苦,所以生意越来越红火,经过几辈子的努力,顾氏商贸远超徐家,还入了南溪商会排名,而我们徐家远远被甩在了后面。你父亲为此十分气愤,认为是顾家抢走了我们的生意,抢走了我们在南溪商会的排名,他三番五次地故意挑事。”

“那都是许多年前的旧事,如今父亲年纪大了,大概已经放下了吧。”徐长志说道。

“还不止这些,后来又因为一块地,咱们徐家和顾家算是彻底闹翻了。”徐夫人咳嗽了几声,她脸色有些苍白,已是体力不支了。徐长志扶她到床上,替她盖好被褥,说道:“妈,您太累了,快休息吧。”徐夫人虽然感到很疲惫,但她仍旧喘着气一口气将后面所发生的事情一一告诉了长志。末了,徐夫人道:“关于那块地,你父亲不说,我心里也很清楚。那王四儿大字不识得几个,又怎么会弄来两张地契?每每我提起此事,你父亲总避而不谈,甚至还会大发脾气。如今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咱们两家虽然和好,我看顾老爷顾夫人待我如初,他们大概已是既往不咎了。你父亲也亲口对我说过,说他已经放下了。”

“父亲既然已经放下,为何还生气?”

“虽然放下了,但他也不希望你和顾家的人扯上关系吧。”

“说白了,就是不喜欢我,无论我做什么他都不喜欢我。”

“好孩子,时间不早了,你回房睡吧,我也累了。”徐夫人已是虚弱不堪,她再也无法支撑自己这病怏怏的身体,沉沉入睡。

徐长志心中已经全然明白,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自己的床上,辗转难眠。二叔三叔闹着分家,是因为父亲的缘故。至于和顾家的那些恩怨,他似乎不太愿意去追究父亲当年所为是对还是错?他无法入睡,想起明轩来,明轩知道这些事吗?应该不知道吧?否则他又怎么会对自己如此真诚,换做是谁都做不到吧。那么自己又该如何面对明轩呢?

更深露重了,长志觉得很冷,他拉了拉被褥,把自己裹得更紧了,他深感疲倦,但始终无法入睡,元宵之夜,对长志来说,并不是一个喜气祥和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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