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月十六那天,明轩早早的就起了床,昨晚虽说睡得晚,但睡得特别踏实安稳。他见书桌上摆放着昨日未画完的红梅迎春图,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灵感一动,拿起笔,在梅林丛中画出一个女子的侧影,末了,只见他会心一笑:“如此,甚好!”他见时间不多,匆匆吃过早饭,一边换衣服一边喊着疏桐:“疏桐!疏桐!看见我的皮鞋了吗?”疏桐正在楼下整理房间,她听见明轩催命似的喊,她放下手中的活,拿着皮鞋急忙跑上来,问道:“你这么着急是要去哪里?”
“去重庆,中午不回来吃午饭了。”明轩一边穿鞋一边答道。
“外面好大的雾,什么也看不见,江上都封渡了,你怎么去?”
明轩拉开窗帘往外看去,只见外边白茫茫一片,就连离窗户最近的竹林细草也看不清楚。他想了想道:“我自己开车去。”疏桐见他非去不可的样子,说道:“你要是真着急去,就吃了午饭再去吧,中午时雾会散一些。”明轩觉得疏桐说得有道理,但他突然想起一件令他头疼不已。疏桐见状问道:“你又怎么了?”
“我今天中约了安晓君吃饭,幸好你提醒我了,要不然我都忘记了。”
“我宁愿没有提醒你!”她走到书桌旁,双手抱在胸前,闪动着那双黑色的大眼睛,疏桐生气的模样很可爱,像个孩子。明轩看着她红扑扑的脸蛋,忍不住笑了。他换好皮鞋走出门去,疏桐正要追出来,忽见桌上摆着一幅画,画中的女子不是安晓君,她心中开始纳闷了。她见明轩快下楼去,追出来问道:“你又要去哪里?”
“去请安晓君吃饭啊。”
“这不还早着嘛,谁这么早吃午饭啊。”疏桐一头雾水。
“小孩子不懂就不要问。”
明轩走出花园没几步,待他回头一看时,庄严大气的顾宅已消失在了浓雾里。他顺着门前宽阔的道路一直走,微风吹来的雾水,落在他俊朗的脸,让他感到一阵冰冷。明轩来到大街,大街上的人并不多,或许是大雾的缘故,大家都不太愿意出门,不过街道两旁时不时传来言语谈笑声,听着倒是十分悦耳。明轩心里想着:“龙井山的路很不好走,就算自己开车去重庆,到了曾科长那里恐怕也得下午了,还不如等雾散尽,下午去呢。”如此一想,他便放下心中事情,往安家去了。
大约在四、五年前,明轩去过一次安家,他隐约记得安家宅子是在这条偏僻的铜梨街边,但他一路走来并未见着安家宅院。倒是在不远处,一栋三层高的洋房十分引人瞩目,明轩看看门牌号,铜梨街九号。对的,是这里。他敲敲门,来开门的是安宅丫头春桃,春桃一见是明轩来了,热情招呼他进屋喝茶,明轩说道:“不必麻烦了,去告诉安小姐,我就在这里等她。”
“好的。”春桃乐呵呵地去了。
明轩在安宅附近来回逛着,他上下左右将这栋宅子打量了几番,见这栋宅子富丽堂皇,奢侈华贵,四面墙均镶着大理石,两道金丝楠木门更是尊贵无比,在浓雾稠云中,似一座天上宫。“应该是重新装修了一番。”明轩心中想道。“不过,重新装修这么大一栋宅子一定花费不小,看来,安伯父这些年收入很可观嘛。”
此时两道金丝楠木门缓缓打开,安晓君从里面走来,今日的她打扮得更加俏丽动人。明轩这么早来接她,让她有些惊慌,她怕明轩久等,连耳环都还没来得及挑选就出了门。她不知道明轩要带自己去哪里,只默默地跟在明轩身旁,娇羞地低着头,空气中随风飘来的雾气沾湿了她乌黑的头发和粉嫩的红唇。此时的安晓君,像一红朵被雨珠浸润过的玫瑰,娇艳欲滴,总让人想忍不住摘下。明轩见她这般安静,道:“你不乱发脾气的样子挺可爱。”
“什么?”明轩难得夸一回安晓君,可是她却没有听明白,实在可惜。
“我在广府酒楼订了位置,那里的菜不比川华酒楼差。”
“现在去广府酒楼太早了吧,我想再逛逛。”
“随你便,我都可以。”
听明轩如此一说,安晓君乐坏了。她拉着明轩先去了金凤银楼挑珠宝首饰,随后又去了绸缎庄选面料,然后又去了蒲田商行选衣服款式。她总问明轩好不好看,好不好看。明轩嘴上说好看,其实一上午都在看时间。安晓君逛累了,说要去江边喝茶,明轩看看时间道:“十一点了。”
“哦,那去广府酒楼吧。”安晓君意犹未尽。
“红玫瑰待你不错,不如叫上她一起吃午饭吧。”
“她哪有时间啊,下次再叫她吧。我们快走。”
两人来到广府酒楼,明轩道:“想吃什么就点什么吧。”安晓君拿着菜单点了一道白切鸡、一道红烧乳鸽,又点了两道家常川菜:麻婆豆腐和鱼香肉丝。等菜期间,安晓君望只顾盯着自己的纤纤玉手看,她今天涂了新的红指甲,觉得十分漂亮,她拿将手伸到明轩面前,问道:“好看吗?”明轩道:“你一个女学生,干嘛弄这些?”
“这是红玫瑰昨晚送我的。我告诉你哦,我已经不是学生了。”
“你退学了?”
“是啊。”安晓君点点头道。
“好多人因贫困而上不起学,你有这么好的条件却不知道珍惜。”明轩冷眼看她。
“这又有什么嘛,你不也没上学了吗?”
“那是因为南京失守,学校停课了我才没去。你以为我想吗。”明轩瞟一眼安晓君,她仍不以为然。明轩不想对牛弹琴,转头望向窗外,不再说话了。安晓君发现明轩不理自己了,她以为自己不小心提起南京,惹了明轩不快,她撒娇道:“好了嘛,你不要这样。我以后不提这件事了。”
明轩似乎没有听见,望着窗外呆呆地出了神。其实,明轩对待感情很忠贞,就像他对待自己的国家,永远都是一颗赤子之心。他不会和任何一个女子暧昧不清,喜欢谁不喜欢谁,心里很清楚。他不喜欢和安晓君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安晓君的高傲与傲慢注定了她不会主动向明轩表白,她在等着明轩开口。然尔,明轩偏又不喜欢她。明轩曾经想用一种十分委婉的方式去告诉安晓君自己对她并无儿女情意,可是每次话到嘴边他又收回。明轩再细细想来,安晓君或许并不喜欢自己,两人每次见面,不是吵架就是斗嘴。若真心喜欢一个人,应该不会只顾及自己的感受。明轩很苦恼女孩子对自己表白,接受吧,自己没动情,拒绝吧,又惹了一池梨花泪。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不如快刀斩乱麻,果断拒绝。就在明轩胡思乱想之际,菜已经上齐了。他拿了碗筷吃起来:“一会儿吃了饭你先回去吧,我下午还有事,就不陪你了。”
安晓君笑道:“你陪我逛了一上午我已经很开心了,放心吧,我不会再缠着你了。”
明轩高兴了,一切尽在掌握,下午安心地去找曾科长吧。
(二)
午饭后,明轩走出酒楼,眼前的一切景色越来越明亮,太阳终于穿过厚厚的云层,在县城上空散着淡淡地光茫。他送安晓君到安宅后便匆忙回家,他碰见东贵正在屋内打扫,吩咐道:“去把车开出来,我要用。”
“少爷,您要去哪里?”
“这个你不用知道,去吧。”东贵答应着去了。明轩一路跑回家,感觉有些热,他脱掉了厚厚的大衣,穿上一件灰色西装。他走至门外,东贵已经开了车出来,他问道:“爸妈去了哪里?”
“老爷去了商会,夫人和疏桐去了林夫人那里。”
“晚上我不一定回来,你跟老爷夫人说一声。”
“好的。少爷路上小心。”
明轩正要上车,忽听见远处传来一阵细小的嗡嗡声,像是苍蝇飞过头顶。不一会儿,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如雷贯耳,那声音又一晃而过,消失在云端。明轩眼中闪过一道愤怒,“是日本飞机!”
“少爷,他们住重庆方向去了。”东贵喊道。
明轩心中燃起一道怒火,他钻进汽车,启动引擎,一踩油门,汽车随之飞了出去。东贵大喊:“少爷!别去!危险!”明轩哪里肯定听,汽车越开越快,东贵追着喊道:“少爷,回来!这么大的雾,他们占不着便宜。”东贵紧追不舍,待他跑下坡,明轩已开着车拐了弯,消失在薄雾中。东贵追不上汽车,自己也跑累,干脆坐在地上休息。吴婶这时提着菜回来,她问东贵道:“刚才什么声音?”
“日本飞机。”东贵喘着气说道。
吴婶一听,吓得摔了菜篮子,她道:“完了完了,我们都要被炸死了。”她慌忙捡起菜,一溜烟地跑进屋里去了。东贵在她身后喊道:“你怕个啥,龙井山这么高,上边雾这么大,不撞山头才怪呢。”东贵话音刚落,忽听得“砰!砰!砰”三声巨响,东贵吓出一身冷汗,大喊一声“少爷!”紧接着飞奔了出去。
明轩开着汽车刚驶入龙井山脚下,突然,他听得几声巨响。他一个急刹,汽车骤然停下。难道日本人在这里投了炸弹。他心中想到,方才还是愤怒的眼神里瞬间变得警惕。他重新启动汽车,放下速度慢慢开过去。这条路直通重庆,由于此路开辟在了龙井山边,所以道路十分险峻曲折。明轩仔细观察周围,突然,在一处弯道处,两架坠落的飞机档住了他的去路,机身上的日本国旗显然易见。不!是三架,还有一架被挂在了大树枝上,已燃着熊熊大火。明轩警惕心很强,他将汽车往后退,熄火,停车。可是车里没有任何可以进攻的武器。他从车里出来,俯身跑向路旁的大树边见机行事。他见地上的两架飞机冒着滚滚浓烟,机油不断地从机身上溢出,飞机极有可能会爆炸。两名日本士兵分别从舱内爬出来,他们相互搀扶着对方走到路边,两人指着树上的那架飞机,正用日语交谈着什么,明轩见他俩神情略显难过,或许是为牺牲的战友而感到伤心。他目光快速扫视,犀利的眼神瞬间落在他们的腰上,两把锋利的军刀各自配在腰间。两名士兵体格健壮,身手不凡。明轩虽然在南京接受过一些简单的体格训练,但以他目前的身手完全不足以抵档这两名士兵,不过他再细看来,两名士兵均身负重伤,且没有枪支,面对这样的正面交锋,他很有把握。
他当机立断,趁其不备,捡起路边的一块石头,快如闪电飞奔过去,霎那间,只听得“啪!啪!”两声响,石头狠狠地砸在士兵的后脑勺上,两名士兵措手不及,其中一人瞬间倒地,明轩箭步如飞,一个弯腰,单手夺过他腰间的军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插入他的心脏。另一个士兵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待他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的同伴已死。他一声怒吼,快速抽出腰间军刀,似恶狼扑猎般,扑向明轩,明轩转身躲闪,已是来不及,军刀深深刺进他的左臂,鲜血顺势而流。明轩英勇无比,他毫不畏惧,一脚踹开士兵,迅速调整姿势,双方紧张对峙。此时,重庆方向传来阵阵轰炸声,不久后,又听得飞机飞过头顶,依次消失在远方。那士兵抬头望向天空,他知道自己的部队胜利而返,露出得意狡黠的笑容,他用那不标准的中文挑衅道:“俘掳!手下败将!”明轩点燃怒火,眼中杀气腾腾,他快步如飞,三两步跨过,脚踹士兵痛处,那士兵瞬间倒地,疼痛难忍。士兵举刀反击,明轩一拳打飞他手中的军刀,不等他反映过来,一刀插向士兵的心脏,士兵一个翻滚,明轩收回动作,舞动军刀,刺进他的后背。那士兵嚣张道:“大日本帝国会让你偿命!”明轩用力锁住他的双手,吼道:“老子先让你偿命!为死去的千万中国人偿命!”将军刀划破他的喉咙,鲜血四溅,士兵命不在矣。
东贵因为担心明轩安危,他急急忙忙地跑来,在转角处,他看见少爷蹲在地上,身边躺着两名日本士兵,他大呼:“少爷,少爷。”明轩听见东贵的声音,他从士兵的衣角处削掉一块布擦着手上的血迹。东贵连忙去扶他,他瞅见地上躺着的士兵已死,又看见明轩手上血迹斑斑,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少爷,是您杀的吗?”
“是。”
东贵惊呼,“少爷,他们可是日本士兵,都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你……”
“他们受了伤,我才占着了便宜,否则,躺在地上的人就是我了。你要是怕惹事上身,就快快离开顾家,我不会阻拦。”
“东贵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日本人。少爷,您让东贵佩服。”东贵一直以为明轩只是一个斯文如彬的大少爷,今天之事令他刮目相看。
“不过是杀了受伤的士兵,有什么好佩服的。”
东贵又大叫,“少爷,您受伤了,流了这么多血。”
“别大惊小怪了,又死不了。你去县城里给我买点止血药来。”
“哦,好好。我选送您回去吧。”
今天又没法去重庆见曾科长了,只好明日再去了。明轩心里想着。先和东贵一起回去,明日再作打算。
明轩坐在后排位置,闭目养神。刚才紧张的神经现在才放松了下来。此时此刻的他,终于感觉到了伤口带来的巨裂疼痛。他忍着,捏着拳头,不吭声,不呻吟。东贵回头见明轩面色有些苍白,左臂血流不止,他想道:“少爷的伤不是涂点止血药就能解决的。南溪表面上祥和安宁,实则很不太平,或许老秦可以帮忙。”他打定主意,将汽车驶过县城,在马路尽头停下。他率先下车,然后去扶着明轩,随后又将自己的外套给明轩披上。明轩观察四周,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少爷,您的伤口很深,恐怕要缝几针才行,相信我,少爷。”说着带着明轩走过一条林间小路,又过了两道田埂,翻过一个小山坡,来到一个农舍。东贵上前敲门喊道:“老秦,在吗?老秦。”
“在呢,在呢。”屋中走出来一个满脸胡渣的男子。东贵道:“这是我家少爷,受了点伤,烦请你帮个忙。”
老秦见明轩伤口颇深,忙道:“快进屋。”
明轩知道东贵不会害自己,他只是没想到东贵也有如此聪明的一面,他道:“你倒是考虑得周全。”
东贵笑道:“都是值得信任的朋友。”
明轩进屋,他见屋内十分简陋,一张小床,一张凳,一个木柜,一张桌,桌上放着一个破旧的笔记本。阵阵冷风从窗户吹进来,吹开了笔记本的一页,明轩瞄眼一望,见上面写着一句诗: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老秦观察明轩伤口,道:“送来得及时,我缝上两针,两敷点药就好了。”他从木柜中取出一个药箱,明轩见箱内有酒精、消毒水、棉花、绷带、纱布等常用品,除此之外,还有配有医生常用小工具,比如钳子、剪刀、听诊器等。明轩上下打量着老秦,只见他穿着青色补丁粗布大衣,皮肤黝黑。指甲内虽然有些许泥土,但一双手洁白干净,并不像是一位农民。再看他处理伤口,先用钳子夹了棉花沾了酒精清洗消毒,然后用剪刀剪去伤口周围衣物,再清洗消毒。反反复复来回几次,手法娴熟专业。老秦道:“伤口内些泥土,需要清洗,少爷忍一忍。”明轩笑道:“比起前线受伤的战士,我这点伤也不算什么吧。”老秦笑而不语,重新夹了棉花沾些酒精涂在伤口上。酒精浸过伤口,明轩感到割心般的痛,他咬紧牙忍着,没有呻吟一声。不一会儿,老秦上好麻药,开始缝针。明轩对东贵道:“你回去替我拿些干净衣服吧。”
“好。”东贵答应着去了。
老秦缝好伤口,又包扎一遍,说道:“过几天就可以拆线了。”
“多谢秦先生。”
“我就是个农民,哪里配称先生。”
明轩笑而不语,他趁东贵没回来,便和老秦闲聊。
“秦先生不是本地人吧?”
“湖南人。”
“哦,和东贵是老乡。”
“是的。”
“湖南是个好地方,人才辈出。”
“中国地大物博,处处出人才。”
“此话有理。秦先生学过医?“
“曾和叔叔学过中医,后来又自学了西医。”
“医者仁心,救死扶伤。”
“不过是混口饭吃。”
“秦先生那个笔记本一定很珍贵,这么旧了都舍不得仍掉。”
“一个朋友送的。”
“秦先生的这位朋友不简单。”
“顾少爷说笑了,他不过和我一样,平民出生。”
“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顾少爷见多识广,老秦佩服。”
“不敢当。”明轩已是心知肚明,他不再聊话。不一会,东贵拿着干净衣服来了,明轩换上,老秦道:“这些脏衣服我来处理。”
明轩再次感谢老秦,“多谢了。医药费明日亲自送来。”
从老秦屋里走出来,明轩走得极快,东贵快步跟上,“等等我,少爷。”明轩骤然停下,道:“以后别再叫我少爷。”
东贵点头弯腰道:“要的要的,您始终是少爷。”
“那么随你吧。”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渐渐消失在田埂上。
明轩和东贵刚家,正好碰见顾老爷从外边回来,顾老爷见明轩面色不太好,他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去睡会儿。”明轩知道父亲老谋深算,生怕他看出来,赶紧逃离。
顾老爷又问东贵:“他生病了,哪里不舒服?”东贵将今天所发生的事悉数告诉了顾老爷,顾老爷眉头一皱,道:“就知道他不是个安分的东西!”
“老爷放心,那边的尸体我已经处理了。”
顾老爷虽说担心明轩身体,但他见了明轩仍然是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只吩咐吴婶这些天多做些好吃的。东贵则是对明轩照看有佳,明轩去哪里他就跟去哪里。明轩原本是要去重庆,东贵阻拦,无奈之下,他也只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