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道渺渺,仙道莽莽……”
私塾内的老先生摇头晃脑的徐徐而谈,他对面的几个小书童却早就按捺不住下学回家的心急,变得愁眉苦脸。因为今天可是个大日子。
全历两千年整,新年的钟声浩荡于天地之间,普渡山上清浊门的回音钟,钟声每百年一响,其音正大、浩然,其肃穆好像镇的住这百年间的朗朗乾坤。钟声间隔徐缓,鸣响一整日,其庄严与新年的热闹喜庆纷搅在一起,却是毫无嘈杂矛盾之感,好不玄妙。
钟声虽玄妙。可世间少有凡人对之好奇。因为人们都知道,这个世界是有仙的,至少是对他们而言的仙。仙就像这钟声一般存在着,神秘又玄妙,或许他们也身在凡间,可却极少沾染着人间因果。
只有极少数例外的时刻,如那仙选大会。
上至王侯将相,下至贩夫走卒,无人不做过御剑横空,天下纵横的美梦,但能踏入仙途者却寥若晨星,天资的沟壑不是欲念可以填平的。
两千年整的新年。
人世间的每一寸土之上,都举世欢庆着,喜庆的红随意铺张在大街小巷的砖瓦木梁上,富贵人家的马车裹着盛装哒哒在城阙中,皇家广场的高台上,皇辇前的老太监吊着嗓子像广场上黑压压的一片宣读着冗长的普天同庆诏书,却不知这团圆之时在场者已无不归心似箭。
显贵们有显贵们的活法。可寻常百姓在这样的日子里也不曾寂寞。本分的叫些远近亲戚,混江湖的聚些兄弟朋友,或是在炊烟袅袅的瓦房里,或是在张灯结彩的小客栈,五湖四海嘴上过,胡侃着去年的林林总总,然后把酒言欢,展望今年的美好前景……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这般过活。
可今年注定是不同的,今天是整个人间为这千年的和平盛景庆生的日子,人爱世人,也爱着世界。自千年前仙历启,在仙家的示意下,人道远离战争已有千年。
同时,更重要的是,今年也是第二个,落月日。
从古至今第二个。
所谓落月自然不是月坠人间,而是指月亮最低,看上去最大最亮的一日。此时,无论从何方望去,这银盘都微悬于地平线之上,数倍清明于往昔。据《月语古观》所记载,这月象预兆着人间鼎盛之日将至,是天地之间的大气象,而上一次的人道大治就出现于上一次落月之后。
可凡人只看得到凡世,却不知九空山上的仙家问仙宫中《祖师遗训》也同样载有此象,却是这样注释的——
月落乌尘起,修途白骨生。银霜换清明,不敢忘此情。
在这澄净致远的月空下,问仙宫内仙卷阁顶层的祖书阁之中,一白发白眉白胡子的老道,沟壑纵横的脸上却如此的精神矍铄,缓缓合上了手中书页泛黄的卷宗,口中喃喃着这几句话,透过古朴典雅的镂空木窗,悠长的目光扫向天边,从这里望去,月亮竟似比凡世还大上几分。
他的双目竟那般宁静幽邃,好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这井内,承载着一片星空,朴素的道袍披在身上,仙韵袅袅升起于无形。他望向天际时仿佛有两片星空相接,其间,有星辰在流淌。片刻,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隐匿在了这楼阁中。
凡间的喧嚣与红火一路蔓延,燃点所有所及之处。可正如烈焰点不燃坚冰。这世界这么大,总归有清冷的地方。像是陡峭的孤剑峰,像是深远的鸟鸣涧,像是不动湖的湖心亭……又像是——
幽林。
幽林不是深幽的树林,尽管它也幽深着。它只是一个名字,亘古而传,人们都这么叫着,它也亘古未变,四季常青,其内野蛮生长着遍地的参天之树。它东临大沧江,与罪城隔涤江而望,北靠连绵的忘忧山脉,与山脉一起作人妖两域的天然屏障,南临仙家问仙宫所在的九空小山脉山脚,可没人知道它里面究竟有什么。
因为,进去过的人便再也没有出来过。即便是临边村落经验最老道的猎人也不敢深入其间。
这里没有人声的纷扰,却是更多了几分月光的福泽,月光在这里正在逐渐旺盛。
起初,月光只是恬淡的洒下,星星点点的缀饰,在明暗闪烁间依稀可见树叶的轮廓。
一柱香过后,白芒已强,树上的叶子已然可以让有心人分得清个数。
再一柱香后,愈来愈劲,竟已可以见得清叶子的脉络。
此刻的幽林,已胜白昼。林间草木虫兽无处遁形,在这盛茫之下显现踪影。
清风拂月光,忽地,两声长啸破空而起,尖厉的狼啸声,就像是忘忧山脉般绵延,中气十足,高昂之中锐意刺耳,竟似夹杂着几分焦躁之情,欲与这月辉的灿漫相争。月光似自感受到了挑衅,顿时更盛,而狼啸也跟着更加嘹亮几分。
月光以视,狼啸以声,可两者却在某处神秘的空间中相抵住,此消彼长。
林间的叶子倏倏作响,不知是载不动这万千银茫还是乘不住这激昂长啸,片片飞舞而堕,一时之间林中草叶狂舞,夹杂着诸多野兽的呜咽声,好不热闹。
啸声响彻,月光明媚。
当这声色争辉达到顶峰时,却突然静了下来。啸声停了。而这光芒异变突起,万千银辉竟脱离了一切所依附的,腾跃而起,无数光斑浮在空中,依旧照耀着这一方天地。
光芒充斥天空后,啸声再起,其声大盛之前,尖锐之中更显几分凄厉,急促更甚。像是不甘,又像是不安,好像有什么不可名状将要降临了一样。
啸声刺入光斑中,好像扔石块在平静的湖水中激起水花。刹那间,满天浮动的星光四处飞舞起来,杂乱无章,与夜空中的星轨一般不可捉摸,只是单纯的激烈沸腾着,可渐渐地,这些光好像并入了规则的轨道中,它们不再毫无头绪虚的游离,而是在这幽林的上方围绕着什么循环转动着。
光茫慢慢慢聚集,他们不断向着什么靠拢,变得高低有序,下少而上多。它们越转越快,已经快的从断开的散点变成了道道光环,层层罗列在一起。这偏僻的林上竟闪耀着此刻人间最耀眼的光。
远远看去,这如此强盛的光竟毫不刺眼。而且,令人骇然的是,光芒周围的一切,都随着光芒所至而扭曲,好像漩涡中的湖水。让人分不清是空间的扭曲还是事物的扭曲。
这风暴越来越烈,汇聚的星光越来越多。终于,他们越过了幽林。
当它们越过幽林边际的那一刻,世上所有被夜所笼罩的地方,刹那间竟皆宛若白昼,不是雷电划过天际的璀璨,也不是太阳普照世间的明媚,只是那么一瞬之间,天地都明晃晃的亮着,凄厉的银色凄厉的像狼啸一样。
尽管这光亮转瞬即逝,短促到让普通人宁愿相信是自己的幻觉也不愿去怀疑它是否真的存在过。然而,这世上的万万生灵中,却总归有些高深莫测的存在。
光亮一闪而过。
孤剑峰上落满灰尘的小草屋中,走出了一个灰衣粗袍的中年人,背负一把朴素的长铁剑,剑上连一丝纹饰的雕刻都没有,平庸的插在剑鞘里,他脸上些许凌散垂下发丝遮不住一对星眉剑目的凌利,他赤着脚站在涯边向远望去,他没有出剑,却让人觉得他就是插在孤峰上的一把剑。片刻,他起身踏空而走,踩在云尖儿如履平地……
鸟鸣涧的山林中,一个浑身肌肉隆起,披着一身兽皮与落叶的中年汉子也好像发现了什么,踏着树枝,穿过灌木向远方奔跃而去……
不动湖的湖心亭,一尊安然了数百年的人像缓缓起身,拍去身上固化的灰土,露出百年前款式的衣服……
缥缈雪域的雪堆下,有人破冰而出,带着些悠久的冰屑,在茫茫的雪地上留下两行疾驰的脚印……
凡人王廷的地宫中……
东海海崖的崖壁内……
……
那些曾沉寂的,曾消失的,曾闪烁的,甚至曾“死去”的,都重返世间,向着幽林前行着,或是为了仙缘,或是为了夙愿,甚至更多。
星光风暴在越过幽林边际的后一刻,猛烈的相回收缩着,像颗被人触碰的含羞草。旋转着的光向林中一点凝聚着,仅仅片刻,一切光芒便都被收去。
幽林,又重归平静,可今夜,又真能平静么?
幽林前,百余米外的地平线上,以硕大的圆月为幕布,缓缓出现了第一道身影,随后,第二道,第三道……人影越来越多,他们齐齐的停在幽林前,静静凝望着,无人入林。
他们服装各异,有的白衣如雪,有的黑衣如墨,彰显着时间空间的差异。他们神色各异,有的凝重,有的狂热。他们有人望向彼此,也有人望向幽林。他们不属于这里,可他们都知道,今夜过后,将永远有人属于这里。
但终究,他们来了。
天空开始落起了雪,飘飞的雪花在空中被月光照的如此晶莹,这朗月寒风之下能有如此风花雪月的胜景也实属人间难得。有人动了,一人动了,两人动了……所有人都动了。片刻,幽林前的人影全消失在了林中。林外,风声呜咽,像是一首悼亡曲。
众人入林没过多久,便听到幽林之中发起的争鸣声四起,法宝所带起的各色光华不断闪过天际,各色的光交融交织,嘶吼声、冷哼声、剑鸣声甚至咒骂声响成一片。这人声,沸腾着。
人声夹杂着啸声,人的咆哮与狼的长啸齐鸣。有利剑划过兽皮的撕拉声,有利爪穿过胸膛溅出的血腥味,也有刀剑相撞的争鸣声。啸声越来越高昂,激荡着流淌的血。
这一夜,混沌天地、九龙耀阳、不悟道……诸多无上心法重临世间。
这一夜,大夜遮天、龙游星海、尘封剑……诸多无上功法重临世间。
这一夜,无琊、轻语、伏魔……诸多无上法器重临世间。
这一夜,佛语寺的古光,问心道的道律十卷、绝情门的往生一断……诸多大宗大派的底蕴尽显。
……
啸声不尽,人声不绝,此起彼伏,响彻林霄。
时而人声大盛,汲愤怒、贪婪诸多欲念于其中,时而啸声大作,带着桀骜、猖狂一往无前,二者错落交相,与林间升起的各色异彩相辉映。
这一夜,幽林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热闹,却妖冶的如临终前最后的狂欢,其间的一切都是它的舞者。
这一夜,幽林随人声沸腾了,而啸声随幽林沸腾了,像是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在这充满仙韵的薪柴中愈烧愈烈,其音好像夹杂着贯穿天地的大势,破的人声愈加难以招架。
啸声步步紧逼,人声却开始式微,闷吭声、喘息声,已经盖过了热血的咆哮,盖过了来时的激动和快意。
可就在啸声已经激昂至极,将要彻底压制人声时,一道黑白两色的剑芒出现了。
两色平分剑状的剑芒,好像带着否定一切的权威,狭长凸显着凌厉,它乘空而起,破空而行,浮空而至。焉然之间,全场静了,静的听得到针尖点地的轻吟,一切都退避着,沉默着,好像天地之间只剩下的疾驰的剑芒,甚至连天地都染成成了这相间的两色。
分明的黑白,各自镇住分属的一方天地,在所有目光的注视下,它抵在了发出啸声的喉咙上。
它是这般冷漠决然的器物,无视啸声的凄厉,冰冷的相持着。
如抵在世间最无上的尖兵利器上,剑芒与喉咙之间竟擦出点点星火。
可作片刻停滞后,剑芒继续破空而去,消散在天际的尽头。
于是,啸声停了。
它终于消失在了这喧嚣中,可那最后决绝依旧在这幽林的时光里回荡。
或许,这人声正是为了这啸声而来,可如今这啸声消失了,人声还在激烈着,法宝的光华依旧在闪烁着,直到——
最后一缕月光撤离了人间。
清晨的微光降临了,幽林内,一切惨败依稀可辨。人的残肢与树的残肢随处散落着,有些低洼的土地里汇聚的血竟可以漂的起落叶,这凹凸间的血是那样晶莹,许多银色碎屑融在其中。幽林的繁茂中留下了不知多少年月才能散去的刀光剑影。
可是,幽林依然幽深着。
与晨光一同降临的还有人的脚步声,白发白眉白胡子的老道在幽林外驻足了片刻,缓缓走入林中,他兀自前行,不理会一路的血腥,他看似走得很慢,可每一步都好像走得很远,悠悠的人影一路荡过残景。片刻,他停在了幽林北侧的尽头,忘忧山脉的山脚下。
他抬手,抚过身前的一颗参天枯树,右手食指在枯树干上划来划去,竟是一道妖族符箓,妖王败走符。然后,一块人大的褐色树皮脱落了下来,他就那么径直走入了树洞中。
树外,一黑一白两颗果子坠在枯树仅存的两根枝丫上,与昨天的月亮一样,淡淡的银色光泽在浑圆的果实表面流淌。
它们,熟了。
树内,老道静静的站着,他在这里看到了月光,那样的纯净澄澈,在他夜空般的双眼中荡漾。
他把他抱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