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轻,春水柔,春意正盛。
杨花镇,杨柳青,杨花纷飞。
镇子不大不小,差不多一句六街七巷八大家就讲的完。
镇里,以锁龙街为轴,一分南北,以南的街巷种梧桐,以北的街巷种柳。据说是很多年前,北边的王姓某场赌局里压了南边的吴姓一头,故在街南多种了一棵柳。杨,柳之扬起者也,小镇因此得名杨花。
八大家四南四北,分而居之。
镇子四面环山,西南北三面更是重山相叠,不过对于镇子的村民来说交通闭塞不是什么太大的困扰,因为村子自建立起已经自给自足的度过了很长的岁月。
偶尔需要出山时,镇民不得不跨过东边那座高耸的关门峰。
镇子算得上是僻壤,但还算不上穷乡。因为不知何故,小镇附近草木茂盛,很多难侍候的草药在这边都长势喜人,往往能在出了关门峰走上十几里便是的横栏郡里卖上个好价钱。
自打二十年前,小镇被一旨郡令收归在横栏郡下后,更是多出了走山人这一类人,多是八大家门下招揽的经验丰富的普通镇民。
镇中心,锁龙街的街角处,一张精致的榆木桌做摊子,桌旁一杆白幡,前面写着上量天河星斗,后面是下算此间万象,桌上一个签筒,每根签都漆着朱红色,签尾刻云纹。
一老道坐在桌子后面的木椅上,双臂上下摇摆,舞来舞去,离远一看,真有几分斩妖除魔的跳大神姿态。可走进瞧瞧,便会发现他只是在身上捉虱子。他一脸层叠的褶子,就像镇子的环山一样,蓝色的道袍被他穿成了蓝黑色,还沾着些污渍,乌黑的头发上亮丽的头油染着落日的余辉。
和头油一样亮的是他的眼神,盯着来往行人里胸脯和屁股,微微眯起,光芒四射。
老道的右边站着个瘦削的小道士,十岁出头的样子,穿着身明显比他大几号的白边浅蓝道袍,两手都被袖子盖在里面,有些滑稽。看得出来,道袍穿过很久了,因为上面的蓝色被洗得有些褪色了,但被穿的很精心,一件衣服在这个年纪的男孩身上穿的干干净净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小道士的头发束起,用一只小木簪别在头上,脸上有些病态的白皙,五官还没长成,但以看得出几分英气俊秀,想必以后不会张平庸的脸,很是干净,看上去让人觉得清澈心安。他盯着渐落的太阳,清澈的眼瞳滴溜溜的转着,不知在谋划什么。
眼见着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老道停下手中的动作,瞥了眼旁边的小道士,“咳,咳,今天这生意不太好啊。”
小道士接着神游天外,无动于衷。
老道见状有些不悦,接着阴阳怪气的道:“生意不好,一会晚饭都吃不起了,更别提什么周家烧鸡了。”
这下好像有些字句刺激到小道士了,他赶忙回神。可怜兮兮的看了眼旁边的师傅父,回过脸轻车熟路喊道:“不准不要钱,算准是个缘。要想过得好,只要五文钱。”声音还有些稚嫩,但没什么羞涩。
路上行人冲冲,大概都是些急着回家吃饭的人,没什么回应,小道士只能一遍遍不厌其烦的喊着。
太阳终究彻底落下去了,小道士也没能招徕什么顾客。
“罢了罢了,收摊回家,明天和你师兄去郡里摆摊多算点”老道站起身来一手握住白幡,一手掂了掂钱袋儿,眉毛拧了拧。
小道士熟练的把椅子倒扣在桌子上,然后用瘦弱的右肩膀扛起和他一样宽的桌子,看着有些怪诞,但也不见吃力,只是因为生意差可能会影响到什么的缘故,他有些垂头丧气,苍白的脸上脸色更差了。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傍晚的巷子中,老道哼着荤歌《野鸡赋》,小道士默不作声,师徒间没什么交流,一向如此,倒也不显得尴尬,在小道士心中,每天这样默默跟着师父本身就是一件很让人开心的事。
当然,今天不太一样,今天得再做点什么别的才能让他开心起来。
沿着锁龙街往回走,路过了几条街巷口,很快就到了深水巷巷口,在往前走走就是草根观了,周家烧鸡店就在深水巷上。
小道士快提两步上前,放下桌椅,拽了拽老道的袖子,老道士没理他,背负双手径直而走
小道士站在原地没有动身,一下望向左边的深水巷,一下看向师父的背影,反复几次,“师父,你明明答应先给我这个月的月例钱先给我的。”他有些委屈。
老道又走出两步,头也不回,然后抛过来袋铜钱。
小道士面露笑容,走进了深水巷里。
天色已晚,巷子里的铺子早就关了。小道士有些局促的上去敲了敲窗板,静静地站在一旁,他一向不喜欢做麻烦人的事。
片刻,一粗麻衣服的中年汉子打开了窗板,本是一脸不耐烦的他见得是小道士后,眉头舒展开来,嘴角带笑。
“一一,怎么了啊?”
镇民们对于邋遢老道多半是不喜的,面容不整,占小便宜,口头花花,压榨徒弟,任哪个普通人也难以喜欢上这么个为老不尊的老头儿。
但是对于跟在老道身边的小徒弟,镇民们多是蛮喜欢的。每天穿着身垮大的道袍跟在老道身后,卖力的招揽生意,长着张初显俊气的小脸。
每每有人抽到下下签时,他都急得好像自己抽到了一样,赶紧求着师傅出谋划策。他每周一次的走山时愿意帮镇民们稍带东西,会帮阿婆追回落在水里的头巾,收养去世大爷的黄狗……
总之,人们心里,这对师徒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判若云泥。
“李叔,我想买只烧鸡,今天师妹过生日,我答应她……。”小道士挠着头开口道。
“嗬,小事小事。”汉子闻言转身去拎出一只烧鸡,“这只,本来是我给小蝶留的,最大个儿的,既然是夭夭的生日,就当是李叔我送的。”他脚上这双新布鞋正是小道士上次走山时捎回来的。
“谢谢李叔了,不过不给钱可不行。”小道士有些脸红,接过烧鸡,丢下小钱袋,头也不回的跑出了深水巷。
锁龙街是杨花镇的主街,横贯东西,东尽头是出镇的东大门,门外走过二里地便是关门峰。
以西,尽头是草根观。
虽然以观为名,但实际上破败的很,过了观门是个小院子,穿过院子,便是主殿,也是这草根观里唯一的殿,可惜的是主殿里没什么供人祭拜的神像,香火早就断了很多年了,不然师徒也不至于沦落到算卦为生,倒是有很多书柜摆在这里。
主殿后面又连着个小院子,院子中,不伦不类的种了棵小菩提树苗,院子四角,四间小房。
住在这里的师徒不是两人,而是四人,王一一还有个师兄,有个师妹。
月上梢头。
老道已经先一步回来了,院子里也摆好了桌椅,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道士往桌子上端菜,围着圆桌七七八八的摆了一圈,他眉宇初开,算不得什么顶尖好看的脸,束起的头发里别了支和王一一一样的簪子。
王一一一直很喜欢师兄儒雅温润的笑,喜欢师兄读书修道时的严肃,喜欢师兄笑时眯起的眼,喜欢师兄身上春风的味道,就连师兄的名字都很喜欢,他叫王世间。
他唯一不喜欢的是师兄的道袍,因为它穿在自己身上总是那么大。
端好菜后,王世间并其双指轻轻一点,零星强弱合适的光顺指而出,滞在了桌子上面三尺处,把这一方照亮。也有些光落在了小院里,星星点点,很是可爱。
一个粉雕玉琢,唇红齿白,眉眼精致的小女孩走出她的小屋,把一只空盘子放在了桌子中央,她刚换好师傅刚买给她的一身淡绿缀花新衣裙,在桌边落座,今天,她十岁了。
她将在最喜欢的小院子和她最喜欢的二师兄,大师兄,师傅一起庆祝。
她叫王夭夭,眉间一点朱砂痣,柔顺的黑发束成马尾,下颌微尖有点像只小狐狸,看上去很柔顺,其实她一向脾气不是很好,凭借一身拳脚功夫做了同茬的孩子王,总能在街巷里带着许多小跟班。
这间小院是为数不多能让她温顺下来的地方。
三人在桌边坐好片刻,王一一姗姗来迟,出现在院门口。王夭夭看到二师兄赶忙迎了上去,围着他左转转,右转转,见他两手空空无动于衷。突然变得像只炸了毛的小猫,站在他对面双手掐腰。
“王一一!”这一句喊得有些生气。
“你告诉过我,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这一句说的有些委屈。
对面的王一一看见她的小模样忍不住一笑,从桌斗里拿出了她等了一天的烧鸡,小女孩马上变了脸,两眼笑得眯起了小月牙。
“最喜欢二师兄了。”
四人齐全落座,王世间拿出了一本手抄的《女子礼集》,王夭夭一脸苦笑的接过,还是对大师兄挤了个笑脸,她很喜欢读主殿书柜里的一些神仙鬼怪,但这么枯燥的礼集一向是敬而远之的。
王一一从他的小屋中拿出了一把小木剑,上饰草纹、花纹、云纹、风纹,剑身狭长,微凹的弧线流畅。他知道师妹喜欢出去打打闹闹。
“这是我从《点剑谱》里找的女子剑,剑名妖娆,觉得师妹你会喜欢,就刻了一把。”
王一一是杨花镇里最出色的木匠。
王夭夭接过剑对着王一一嘻嘻一笑,看得出笑得很走心,便是很喜欢。
欢喜后又有几分烦恼,这小剑做的这般好看,她怎么舍得用它去打打杀杀。
王世间有些无奈地晃晃头,他这边想要师妹做淑女,另一边师弟做木剑火上浇油。不过随后他又轻轻笑了笑。
师弟师妹喜欢怎样活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们不成了罄竹难书之人,他一辈子便会护着他们,礼集或木剑又如何。
入夜。
老道吃好后早早的进屋睡觉了,女孩也抱着书和剑回了屋,师兄弟两个躺在主殿的青瓦屋顶上。
星汉灿烂,星河长流。
所谓星河,便是真的星河,一匹白练在世上每个人出生时便悬在头顶长空,好像在夜空的幕布里有人银墨一挥便画了出来,传闻中,在陆地的尽头才可以看得到星河的尽头。
王一一两只手垫在头下,压抑不住心中的失落,开口道:“师兄,我真的无法修行么。”
王世间心头微沉,他其实已经猜到了师弟会问这句话,他已经听过很多次了,不过从没有不耐烦过,只是他不太知道用什么话来安慰师弟。
《羽成志》有云:男子过五炼身,女子过六。男子过九而修,女子过十。
这一年,王世间十七岁,王一一十四岁,王夭夭十岁,他们都随了老道的姓,老道姓王。
今天不只是王夭夭的十岁生日,也是她的成修礼。但是她最喜欢二师兄了,在饭桌之上,一句修行的事都没提过。
可她不提,王一一不能不想。
主殿很多书柜很多书,他读了很多遍。书里仙人移山,魔神填海,道法高深,剑侠风流……他不喜欢孤零零的站在这光怪陆离的世界外面,以前,他看着师傅带着师兄站在里面,今天,师妹也要走进去了。
他的孤独写在清澈的眼睛里,让人不忍。
王世间也看过很多书,比王一一看过的还要多,但他不是个擅长说话的人,道不出太好听的言语。他坐起来想了想,“不管如何,这辈子师兄定护得你周全。”,他知道王一一想听到的不是这句,但连师傅都没办法的事,他也不敢妄语什么。
他轻轻揉了揉师弟的头,“别多想,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走山呢。”下了屋顶回了房。
王一一静静凝望了会远星,也爬下了屋顶,身手矫捷。
自打九岁那年看到师傅查验后摇了摇头以来,这五年里他一直没有放弃锤炼身体。
他跑过西南北城外的群山,踏破的草鞋不胜数。
他试过主殿书柜里能找到的所有武林秘籍,夏练三九,冬练三伏,挥断过几根木剑,也留的一手疤茧。
他照着师父给的药方,用镇子附近便找得到的灵草灵药每日浸体。
五年里他没停下过,但终究触不到修行的门路。
他问过师兄,师兄说灵气生于天地,举手投足,俯拾皆是,但在他的世界里,他找不到这些色彩。
他没有回房睡觉,惯例从房间中取出了一把木剑,剑身朴素,剑柄上留着些浸深的汗迹,剑是他自己刻的。
站在房间前,他一遍遍的挥剑,提剑,劈,砍,刺,挑……,行云流水,挥汗如雨,剑舞得很快,都是些武林秘籍提到的招数,想到哪里舞到哪里。他每晚都会在这里练剑两个时辰,年少时心有不甘便想着把南墙撞烂。
折腾过这些年,虽然身体结实远胜同龄人,只是不知为何脸色上病态的白皙一直不褪。
想着他最喜欢那本《剑客李浪游》,想着酒与剑与风流,手里的剑越挥越快。
剑划过空气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寂寥,就像他的身影一样。
他不知道,在院子四角的三间屋子里有人正透过黑夜的窗子看着他。
王世间负手在后,轻叹一声。
王夭夭握了握拳,眼神坚定。
老道一动不动,只是在默默的看着。
星空中,星轨各异。
镇子里,人生百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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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世间,最高的山是天涯山,山脚陡峭如平壁,依旧以铁索相围,云尖拱山腰,坐落在世界的边缘。
半山腰处,布着及其高深的禁空大阵,就连印章境的修士也不能飞渡。
站在山腰向上望去,茫茫一片,不见尽头。
山腰很是粗壮,常年笼着的分不清是云气还是雾气,漫山遍野的云雾松之间隐约可见一楼阁。
小楼三层高,古韵幽深,上镶暗金边琉璃瓦,四角缀异兽神兽白山石石雕。
第三层内,摆着张雕百龙的星屑海沉山木桌,桌上堆着几叠本子。桌前一人伏案,懒洋洋的一手扶着眼前的大荒圣兽皮纸,另一只手握着五爪金龙脊骨作杆的白泽毛毛笔,缓缓在笔记一页新纸上写道:
“全历九千零十四年,有帝将踏登天路。”
笔走龙蛇,铁画银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