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层楼上,一个老头漫不经心,一个老头心存好奇。
二层楼上,中年修士心思踌躇,身上杀意飘忽不定。
东明街上,两方人对持,一边是晕倒的武者师兄,低头的跪坐师妹,和凝重的悬山少女。一边是面无表情的车上行,眼神闪烁的秦江白。
在八大家族里暂居的外来修士中,也有几个实力不俗的领路人早早感觉到这边的动静,在默默的看着,没什么动作。
风雨里,欢快动作的只剩下雨丝和被风压低的砖缝杂草。
好像一切突然凝固住了,阴沉的气氛像是凝实了一般笼罩着其中的人,又融进了这场风雨里。
秦江白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琢磨着随便说点什么,然后走人。
陡然间,一阵狂风起,吹得雨乱。
风雨里的东明街,气息忽然乱了。
杨花镇里的天地灵气一向温和,镇子里的修行者吸纳起来很舒服。
但此刻,街上的每一簇灵气都变得躁动起来,被灵气混杂的空气也变得如沸水一般,一伸手便摸得到它们的抖动。
下一刻,风起四面八方,裹挟着这些躁动的灵气吹向了街上的一处,如有龙卷。
街上对峙的三人立时不作他想,死守灵府。
他们虽出身八派,但也未曾有过太多的历练,不明白此刻在发生着什么,但不难感觉到,这风经过身旁时,想卷走的不只是躁动的天地灵气,还有他们体内已经淬炼为己物的那部分灵气。
幸好,出身八派的三人又都是天资之辈,体内灵府淬炼很是扎实,在察觉到的那一刻,便将体内灵气聚于灵府内,这样虽然很费力气让他们无暇分心,但总比平白损了根基强。
风吹雨乱,风从八面来,雨自然也是。
刚刚被乱了心神,又乱了视线的车上行第一个反映了过来,街上,风吹向的中心是刚刚被打飞出去的那人。
荀紫君也察觉到气息聚往了身后,但她暂且回不了头。
龙卷内,大势滔天,结庐境的师妹小心翼翼的放下受伤晕厥的师兄,把只剩下半截伞把的伞支在地上为王一一挡雨,她缓缓站起了身来。
空旷的东明街上,她瘦小的身影显得格外凄寂,本是侧身对着众人的她一点点转过身来。
在秦江白看清她如血般猩红的眼瞳时,她消失了,空余街上一串红影,就像刚刚豆腐摊锅底跃动的火苗一样。
王夭夭出门时,穿的是红衣。
上一刻,她在王一一身边,她开始跑,她所过的路,雨丝颤动。
这一刻,她与荀紫君擦肩而过,她更快了,荀紫君肩头的衣物荡了荡。
下一刻,她将到秦江白的身前,看着秦江白骇然的一张脸。
街上的变化并非向着王一一而去,原来是她,车上行即刻明白了这一点,心底暗道声“不妙”,立时抬手递刀向着秦江白身前挡去。
但王夭夭很快,快到只留下一串红色的残影,这不是巍峨境能有的速度,即使是巍峨境的车上行也不行。
在他递出的手拦在秦江白身前之前,王夭夭就已经到了,车上行看清了,她那张满是妖异的小脸,和她尽数染红的发丝。
她扫过他一眼,然后伸出指甲聚拢的白皙小手,轻轻点在秦江白的胸口,与刀柄点王一一时点的是一处。
五指一张,她极长的指甲在秦江白胸口扫弹而开。
雨中,锦帛碎裂的声音很是清晰。
秦江白狠狠的被砸进了开着窗的二层小楼的一层。
雨水很快压下了荡起的烟尘,然后没了动静。
街上,荀紫君缓过神来,她早就闻出来了,但看到真的是这样还是心有惊讶。
小楼二层,街上的异变来得很快,李乘风也看得楞了一下,现在已回过神来,他看向此时街中的王夭夭,王夭夭也不示弱,抬头望向他,现在,她已经能看见他了。
这是李乘风从未见过的睥睨张狂的一双眼,桀骜妖冶的一张脸。
王夭夭嘴角微挑,抬手向他勾了勾食指,看的他心火大动。
“妖孽大胆!”李乘风一脚踏地而起,又一脚踏在二楼的窗沿上,凌空一刀暴起,向着王夭夭斩去。
刀刃锋利,下挥中,一路遇到的的雨珠都被劈的作水花四散。
眼看刀尖就碰到王夭夭的发丝了,其实她知道就算是此时的她也断然接不下明日境修士的这样一刀的。
但知道什么与做什么,有时候关系不大。
李乘风生气是真,但他也不想要了王夭夭的性命。
人受伤了能医得好,但死了就拉不回来了,他虽然不怕什么王老道,但也不想结下这么个死仇,这是徒有其形的一刀。
千钧一发,王夭夭抬手要拦。
但下一刻,刀,飞了出去。
“当”,震响传来。
不知何方,一个桃核夹带着凌厉的剑气破空而来。
桃核直直的打在了刀背一侧的正中央,和荀紫君拳打秦江白的刀不同,这枚桃核把李乘风的刀打的脱手而出,像断了线的风筝在风里飞了好远,插进了远方的青砖里,刀身没地。
李乘风碎裂的虎口滴着血,打在地上,又被雨水稀释掉。
比起虎口的震荡来,更震荡的是他此刻的内心,如起滔天大浪。
虽然那一刀他有心收力,但握刀的力是真的,且用上了长天刀的第五式,云落长天,配之他明日境的修为,不是那么容易能被人打散的。
更何况只是一个远道而来的
桃核。
这般修为差距不是一两个境能说得清的。
他有些艰难的抬头望向暖阳酒楼的四层,这次的八派领路人都是和他同辈的人,他知道来的人都是什么实力,至于镇子里来的其他门派领路人,比起他来更是实力不足。
那出手的人是……
果然,暖阳酒楼的四层窗口,一个不修边幅,破道袍有些邋遢的老头对他咧嘴一笑,看的他一时之间甚至忘记了用灵气挡雨,湿漉漉的背后分不清是冷汗还是雨水。
下一刻,这老头站在了东明街上,王夭夭身旁。
王夭夭见到王老道,瞬间觉得有热流生眼底,她抿了抿嘴没说话,脸上刚刚的神色都已褪去。
一旁,荀紫君对着老道微微躬身,自打王老道教她长青拳以来,她一直以师礼相待。
王老道摸了摸王夭夭的头,她的红发一点点变回了黑色,伸长的指甲也在回缩,最后,红眸也变黑了。
她用头抵着王老道的手心蹭了蹭,“师父,他们欺负人。”,很是委屈。
车上行也对着王老道微微躬身,虽然同属长天会,但他和李乘风本就不属一脉,偶尔谈起,他师父对王老道便持着持恭敬态度。他自己也觉得王老道所做的事应让自己鞠一躬。
街头,失了刀的李乘风忽然想起了临行前的那天,他问自己的师父,天一会掌门三刻道人,王老道到底是什么修为,师父想了很久多他说了句“木之将朽。”然后便又陷入了回忆中。
也正是这句话让他把本就不太放在心上的王老道更不放在心上了。
他不知道,其实他离开房间后许久,三刻道人又说了句“仍可参天。”,但此时,他大概已经猜到了。
即使是木之将朽的王老道也比自己高出了不知多少。
王老道没说话,只是笑眯眯的看着他,看似和善。
李乘风被看的很不自在,他知道王老道是在等自己先开口,那个桃核告诉了他他们的修为差距有多远,哪怕今天不能善了,他也只得硬着头皮开口:“见过王道长,方才我派小辈与悬山同辈人切磋时,误伤了令徒,我很是羞愧……”
一向眼高于顶的李乘风并不擅长说这番话,他的声音越说越小,但他的言外之意是这是个意外,也没坏你东大门上贴的规矩。
王老道“嗯”了一声,然后又没声音了。
李乘风见状硬着头皮接着说道:“方才见到这姑娘显露妖身,晚辈一时间热血上头,只记得斩妖大道,忘记了她是前辈的徒弟……多有得罪。”
人、妖的关系纠葛错综数千年,发生过很多的事,他这番说辞也算不得尴尬。
王老道又“嗯”了一声,然后又没了声音。
李乘风的脸色又僵硬了几分。
王老道见他没话说了,想了片刻开口道:“我这受伤的徒弟,很不争气,修炼了几年,却还是个武夫。”
闻此言,李乘风难以置信的抬了抬头,在他们天一会,有些长老对天资不够的子嗣尚能弄来些开灵果助他们踏仙路,他不信这王老道这般修为能让一个亲传的弟子甘做几年凡人而不入门。
更何况,此子或许关乎许多。
他只当王一一修为薄弱,不如自己门人来的扎实,却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只是个凡人武夫。
他听懂了王老道这句话的意思,东大门上写着“祸不及凡人”几个字。
王老道在向他要坏了规矩的说法。
轻者逐之,重者死,两者都是代价大的不能接受的,他想试着用别的途径解决。
就在他苦思冥想时,王老道突然抽了抽鼻子,“怎么有股续运果的味儿?真巧啊,我这受伤的徒弟很喜欢这个。”然后就盯着李乘风看,目不转睛。
李乘风又听懂了。
他脸色更加铁青了几分,一只手很不情愿地探到腰间的锦囊上,从里面拿出了一颗表皮褶皱,通体橙黄的小果子。
这东西其实贵重的很,天一会后山上只有一棵续运树,一甲子一结果,每次只有三颗,为了拿这个他费了不少口舌,本是给自己的关门弟子准备的,想让他在下次的天南鉴上一鸣惊人之用,他也不知道王老道是在随便开价,还是看透了他这芥子袋,但眼下只能交出这个了。
“这是晚辈的一点心意,以表对今日之事的歉意。”他声音里透漏着不情愿,说的有些艰难。
王老道招了招手,续运果飞了过来,“一笔勾销,好自为之。”然后抱起王一一头也不回的带着草根观的人慢慢走远了。
风雨停息,傍晚的天色已经很暗了。
草根观的一角,王一一房内,昏迷的他被安放在自己的床上,不久前,老道已经把续运果化成汁水为他服下了。
王世间给他擦了擦身子,本还想给他处理下伤口的,但王老道摆了摆手,示意不用。
静谧的房间里,昏睡中的王一一在做着奇怪的梦。
那一年他七岁,他开始炼身的第二年,还没触碰无法修行的命运,每天欢快的在镇边的山林里奔走。
那一天午时的阳光很足,林子里还有彭大柱一伙人。
这些八大家的子嗣似乎家里有过叮嘱,从不与王一一有瓜葛,但王一一能从他们平日的眼神里看出他们不大喜欢自己。
林子里树荫交错,光影斑驳。
“斩妖除魔,就在今日,大家跟我上。”彭大柱大喝一声,然后向身后招了招手,举着把木剑向前冲跑。
他身后的其他孩子也咿咿呀呀的跟着他跑。
“啪”木剑打在一只正在树下小憩的红皮小狐狸身上。
小狐狸吃痛惊醒,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又被其他赶到的孩子的武器打到。
着实很痛,它也顾不上发生什么了,慌忙向着林子深处跑去,只是腿被打伤的它哪里跑得过这些和王一一年纪相仿也是修过身的孩子,跑了百余尺远便被追上了。
它前肢一摊,正摔倒在了王一一的眼前,身后赶到的彭大柱等人也追至这里,见到王一一,彭大柱也是脸上一愣。
小狐狸乞求的目光看得王一一心生恻隐,师父说过,万物有灵,即作吃食,也勿滥伤。
他一弯腰把它抱在了怀里,小狐狸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蹭了蹭他的胸口。
彭大柱见状,眼色一冷,身为同辈人里的孩子王,说一便要是一的,刚刚他才说了“斩妖除魔”这种豪言壮语就是泼出去的水,现在不做到,面子怎能挂得住。
也顾不得什么家里的叮嘱了,“这人包庇妖魔,也是妖邪之人,连他一并除了。”他一声令下,便和众多的跟班冲了上来。
那一天,王一一挨了很多拳头和木剑,但他一直紧紧把小狐狸护在身下,大家都是练过身的,对面本就人多势众,他又要护着小狐狸,根本还不了手。
过了一阵,大概是大家打累了,才停了手,也就是这一天,王一一发现原来自己很耐打。
夕阳下,鼻青脸肿的少年抱着只小红狐狸一瘸一拐的回了草根观。
“师父,我能养它么?”
王老道看了看小狐狸,“啧啧”了两声,然后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一夜过后,王一一醒来时发现睡在身边的小狐狸不见了身影,他在草根观和周围的山林翻找到晚上也没有找见它,便稍稍放下心来。
他不怕小狐狸自己想回归山林,只是怕它走的不够远,再被其他孩子撞到。
第二天,阳光明媚。
王老道领着个小女孩回了草根观。
“一一啊,这是你师妹。”
女孩眸如晨星,眉宇里透露着皎洁,对着王一一展颜一笑,春风轻摇着她的小红裙,露出包扎过的小腿。
“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