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妹,师妹……”
王一一睁开了眼,月色清丽,把窗框的纹路映在他的床铺上。
他向窗外的天空望了望。
月圆。
胸口有些温热,他移过目光,看到坐在床边睡着的王夭夭枕在了他身上。
他轻手轻脚的起了身,把她抱到床上,借着月光,看见她绣眉轻皱,小手攥紧,像是在做着什么噩梦。
他替她整理了下被子,然后捏了捏她的小拳头,转身出了门。
草根观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片刻后,又是“吱呀”一声。
脚踩月光,今夜很亮。
王一一一路向着镇西门外小溪上的崖尖走去,那一刀柄打得他着实伤势很重,现在走起路来都能感觉到遍布四肢五脏的痛,但他很耐打,还不至于伤了性命。
他踉跄地穿过一片琼花林,在崖尖上坐了下来,溪水流过静谧的夜,微弱的“哗哗”声让他心头很是宁静。
今夜,他一定得来这儿。
自打他九岁开始尝试结庐以来,今年十四岁,已历经数不胜数的失败,众多的失败中,也不是无迹可寻的。
每一个月圆之夜,都是不一般的一天,虽然在这一天,他也至今没有结庐成功过,但他知道这天是特殊的,因为他的身体会变得不太一样。
王一一褪去身上的道袍,又脱下了内衬的上衣,若不这样做,一会衣服会炸开,他已经为此损失过好几套衣服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让他注意到了这一天的不同。
盈盈的月光洒在他光洁的白皙皮肤,毕竟炼体五年,他的身体很是结实,与看上去的瘦弱的不同,月光下,依稀可见线条的轮廓和新增的伤口。
周围的琼林里,有人脸色微红。
王一一盘膝而坐,两手相搭垂于身前,这是结庐时最好的姿势,他曾试过很多姿势,无一有这种能更快的吐纳灵气。
大概是刚刚受过重伤,闭上眼时心头的杂念很多。
九年炼体原来是比不上仙路上的一刀柄的,灵力面前的人身可以这般脆弱。
修士都是一言不合就会动手的么,修仙的世界与小镇里凡尘俗世竟然如此不同。
可师父不是说过修为再高的修仙者也是人么。
……
诸般念想一一闪过,他不知答案,心头有些郁结。
沐浴月光,已经过了一炷香,王一一感觉到心口外的皮肤与背后开始变热。
他不敢再乱想,把诸般杂念抛诸脑后,然后开始自视自己荒芜的内世界。
银芒流走,似月光化成了水,落在他的心口处,像有人执笔作画一样,开始滑动。
银色的线条勾勒,灼热中带着一丝痒意,很快,一只狼头显现,眼神犀利,眉宇狰狞,如幻似真。
王一一不用开眼去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了,这时他只要专心的盯着自己的内世界就好。
果然,在狼头完成的那一刻,他原本荒芜的内世界,银流渗出,向着他世界正中的幻化小人涌去。
在银流碰到小人脚底时,小人抬手一举,银流涌向了半空停滞下来。
每一个修仙者在炼体到一定程度时,都会在丹田开辟出自己的这样一方天地,自己的天地内,自己便是支配一切的主宰,这片天地,是王一一的,它已经荒芜了五六年了。
幻化小人看到银流很是开心,他站在地上,对着天空一招手,便是一团银液飞到他胸前,他两手对着银液隔空搓揉几下,银液便有了形状。
小人不知疲倦,对着天空中的银液反复招手,约是过了一炷香,地面上七七八八的散着许多成形的银液,大概看得出来是草根观的样子。
体外的世界,盘膝而坐的王一一周身银光大绽,比月光更盛,幸得有树林和树梢的遮蔽,光茫被遮掩去了很多,这也是他为什么来这里的原因,这里是最适合遮挡住光的地方。
如果此时在镇子里,会被许多人看到,横生事端。
记得当初第一次显露此异象时,草根观门口来了八大家族的很多人,后被老道出面赶走了才平息下去,从那以后,每次月圆时他都会跑到这片山林里。
在当时发现自己的身体浮现图腾式的纹路时,他也发现了自己内世界的灵液是可以用来结庐的。
他修行师父传给他的《苍翠引·枯荣·结庐境》时,天地灵气经过自己的吐纳在体内结成的仙灵之气会被幻化小人做成闪电状木纹的青色材质,而这些银液在体内会做成似水晶莹,波纹流转的材质。
在修炼界里,结庐要用功法吐纳灵气转化成的材质,是众人皆知的铁律,没有人有用过此外的事务做材质,且在庐成前,内世界里能出现他物的情况也是少之又少。
没人告诉过王一一,内世界的灵液是可以用来结庐的,但自打见到灵液起,他好像就知道了这是干什么的,这不是一般的领悟,那时的王一一更感觉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知觉。
本能。
他没对草根观里的家人们提起过这件事,尽管他相信,草根观里的人永远都不会害自己,但这些年里他感觉得到无论师兄,师妹,还是师父都有着各自的秘密,他对于能有自己的秘密很是开心。
圆月渐升,水声依旧,蝉鸣依旧。
专注于内世界的王一一不知道外界实际过了多久,但按照以往的经验,大概是三个时辰,因为此时内世界的草根观已经盖好了大半,盈盈的银华里,一座道观将要成型。
幻化小人不停的搓出银液材质来,脸上也微露倦色,做银液材质比起做电纹材质来要费力很多,他的疲倦实际是王一一的心神疲倦。
此时,草根观的四间小房,正殿,围墙,前院和后院都已盖好,只差一道正门,那张在真正的草根观里进出时会吱呀作响,朱红色的漆掉的斑驳的正门。
幻化小人站在内世界草根观的正前方,两手一伸,招来空中最后一团银液,他小心地用手抚出门的轮廓,银液随他的手左右动作而波动,片刻,门做成了。
王一一很谨慎的收敛了下心神,小人轻轻的把门推到了他该在的位置上,最后一丝缝隙合拢时,整座银色的草根观似液似物,有其形,其内也有水光流转,这般晶莹煞是好看。
下一刻,银光湛出,眼里只看得见一团光影,光影里的一切都看不清了。
王一一心头一紧,这场面他不知见过多少次了,每次光影散去后,都留下废墟一样都草根观化作灵气散的无影无踪。
他的万般希冀总是在那一刻被打的支离破碎。
这次的光影似乎比以往更久了一些,充斥着他丹田内不大的全部内世界。
他心里一滞,难道说……
他拼命的睁大眼睛往光影里看,却看不到什么,心头有些焦躁,也有点呼之欲出的惊喜。
王一一眼里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终于,光芒散去,银色的草根观不见了。
一座色彩与正常的草根观完全相同的草根观正坐落在他内世界的中央,随后,他内世界的边界开始向远方延展了约有百里远。
这一刻,他的惊喜终于尘埃落定。
这是他朝思夜想万万遍的一刻。
盘坐在崖尖上的少年道士,闭着的眼睛里流下两行清泪,滑过脸颊。
他终于迈进了这个世界里,和师父,师兄,师妹,李浪游同一个世界。
他还没睁开眼,内世界里还有一件事要做。
脸上笑容洋溢的幻化小人蹦蹦跳跳走到门前,他手里拿着一只他半身大的毛笔,举过头顶。
“王”
“一”
“一”
一笔一划,字迹清丽,就像清丽的少年。
他梦寐良久的三个字。
写成最后一个“一”,体外的世界,被树林和树梢遮住的银光乍然大盛,眼看要遮不住了,好像穹顶之上有什么在把它们往上拉一样,王一一知道外面的异变也是神色骇然,但又无力阻止。
《初学道》上没有写过这般变化。
他觉得朦胧之中,高高的苍天之上有一股力量想把他碾碎,自己变得如瀚海里的一叶扁舟,山岳上的一颗沙石。
渺小,极致的渺小。
飞落的枯叶,漂摇的雨滴,轻覆的雪花……万般异象在心中一一闪过。
他和他刚刚结成的草根观,在这样的飘摇里似一碰便碎的尘埃。
所有的感念里最深刻的,是一道不想让自己活下去的意志,它深刻到仿佛自己也觉得自己不该活着了。
冥冥的命运里,有人提线,有人狂歌。
远处,杨花镇。
八大家族里八派来的领路人和一些修为尚高的小派修士,散修修士都睁开了眼看向天幕,大多带着惊疑神色。
灵家,一面若凝霜的女子食指弯曲,轻轻叩了叩床铺,若有所思。
床上打鼾的王老道忽地睁开了眼,他走出屋子,负手抬头,面向苍天。
“大胆!”
声音不大,怒意分明,势若雷霆。
让人感觉这两个字真的冲向了天幕。
两字一处,霎时间,天幕露白,似有闷响声在远处的天顶出现。
从高处倾泻的一切都在一滞后慢慢散去了。
世间如常。
老道冷哼一声,走回屋中,继续睡觉。
王一一恍惚的精神慢慢恢复了过来,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流了一身的冷汗,却怎么也记不清刚才发生了什么,好像记忆在自己结庐成功的那一刻被掐断了,戛然而止。
但心里似乎对结庐成功这件渴求良久的事也不那么喜悦了。
自己有些奇怪,他不太喜欢这种不知所措的感觉。
“你、你没事吧。”熟悉的声音在背向的树林里响起,是荀紫君的。
她不知道王一一出门做什么,但因为他受了很重的伤,在看见他出门时放心不下,也跟了出来,没想到见到了今夜的诸般异象,也顺便在王一一结庐时为他护法了几个时辰。
其实她心里对于王一一的受伤怀有很深的愧疚,不管怎么说,天一会的人是对着自己发难的,受伤的却是挡在自己身前的王一一。
王一一挠了挠头,“大概是没事吧。”他也不清楚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荀紫君从林里走了出来,借着月光,她看见了王一一背后的那幅银色线条勾勒出的图,之后这幅图一闪而逝,没待她看清便消失了。
月圆之时,王一一知道自己心生狼图,背也有变化,他试着用手沿着发热的地方摸出背后是什么,只摸出是一幅图。
而且,这幅图一般是在他每次尝试结庐结束时才彻底完成的,他也不知道有甚用处。
“对不起,阿一,都怪我……。”荀紫君低着头,用手捏着衣摆揉搓,很是失落。
王一一身上的外伤,内伤在刚刚结庐而成的那一刻便以痊愈,这是每个初踏仙路的人迈出第一步时都会收到的恩泽,顽疾褪去,如获新生,这些新伤更不必说。
王一一闻言,咧嘴一笑,“我没事儿,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说罢用手锤了锤胸口,忽然间却羞红了脸,原来自己还没穿衣服,慌张的拿起丢在一旁的衣物往身上套。
“嘿嘿”荀紫君被他憨傻的样子逗得笑了出来。
整理好自己的王一一对荀紫君招了招手,两人并肩在崖尖坐下,把脚荡在溪水上方。
月色清澄,两人如披银霜。
“阿一,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少女盯着下面的溪水,月光照不到她的脸,看不清脸色。
少女初下山,一生里见过的人不多,但她想来,这便是对自己很好的。
这个问题把王一一难住了,王一一没有觉得待她有多好,自己待亲近之人一向如此。
但她为什么是亲近之人呢,少年也没有答案,只是觉得理应如此。
“师父说我是个烂好人。”最终,王一一憋出了这么一句干巴巴的话。
少女笑了笑。
王一一转过头去,看向荀紫君,“你为什么这样信任我呢?”,少年也问出了心底的问题。
荀紫君想了想,“因为你很香,我也很香,我们有一样的香。”
这是个荒谬而认真的答案。
圆月很大,普照人间。
风尖里传来少年少女的轻言轻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