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未至,鸡鸣前的一刻,王一一从床上坐起。
师兄已经洗漱好,手捧本《道哉解语》,和桌子一起等在了院子门口。
今天是走山的日子。自打王一一十岁起,便在老道的示意下,代替了老道本人,和师兄每周走山一次,去郡里摆摊。
老道美其名曰,是为了拯救郡里限于困厄的水深火热的郡民,让他们有机会窥见天光,实际上王一一知道,他只是想让自己稍带每周新刊的《美人志》,又懒得自己去。
记得有一次,他忍不住好奇,偷偷翻看了两页,看得面红耳赤,直接把书丢到了路旁的泥洼里,回去还被师父训斥了一顿。
不过对于师父的种种,王一一从来也没有过抱怨之心。
因为师父对他,真的很好。
师兄弟二人带了些干粮,便出发了。
关门峰高陡,比起附近群山来有些鹤立鸡群,有几段险路走起来让人很是吃力,稍有不慎变有从山上滚落的风险,这也是为什么镇子里八大家愿意花钱雇人走山。
可走山的路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两人迎着眼前初升的红日踩在山路上,本来走山是没有路可循的,但大概是师徒三人这些年里走了太多次了,愣是踩了条路出来,后来走的人多了,也就真的像条路了。
两人赶路从不寂寞。
王世间对师弟讲夫子圣人,古训道理。
王一一对师兄讲刀客豪迈,剑客潇洒。
两个人都很喜欢读书,却喜欢的不是同一种书。
一路上没什么人,王世间便悄悄用了个御物之术,让桌子跟在两人身边飘走。
师兄弟早就习惯了这样的走山。
走了两个时辰,两人站在了横栏郡西门下,因为人间大治的缘故,郡门没有设防,城门开启,围墙比杨花镇的高出不少,有些破败很久的痕迹,但没有修整。
到郡里时还尚早,街上的人不多,两人踩着乌青的石砖到了郡里的中心一条街,占了块摊位,这里的街边沿着砖缝画出了很多白格子,是给流走的商贩摆摊的。
吃过干粮,王一一盯着稍显冷清的街道,他已经来过郡里一些次了,但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郡会这么大,这不像杨花镇,不是个能用脚步衡量的地方,看书上说还有比郡更大的城,每次想到这里便越发觉得自己渺小了。
他常想,如果自己是那剑仙李浪游,是不是任他天大地大他也都来去自如呢。
终于在独属于少年的胡思乱想中熬到了中午,他们这一行,过了午时才好有生意上门,下午的顾客最多。
王一一喊着烂熟于心的生意词,他负责招徕生意,师兄为人开眼。
老道传给他们的是《命轨释·凡篇》,不是修行之人也学得会,因为寻常凡人的命格浅,没有修为也看得透,里面掌纹,面相,生辰,无所不容。
倒不是他学的比师兄差,相反,老道说过,他的悟性是极好的,他也确实早就把这本书吃透,只是不知何故,老道曾让他立下三青神重誓,不得轻易为人开眼。
对于书里的内容,他其实是不怎么喜欢的,见过的很多,但仍不太愿意相信人命有定这种事,因为相信了就好像承认了他一定无法修行这种事,他不甘心。
不过让他很意外的是,他偷偷问过师兄信不信书里的东西,师兄笑眯眯的说了个信字。
一郡的中心街,人流很大,到了下午时,不用王一一开口喊,来来往往很多人都会在摊子前驻足,所以他有些无聊,从带来的小背篓里拿出木根与刻刀,作木雕。
他跟着师父师兄出摊有四年了,见过很多有趣的人和事。有来算姻缘的书生,有来求官运的小吏,有来算收成的庄稼汉,有府里夫人让师兄做法对付老爷新纳的小妾,也有人想算算挡挡子女的劫难。
人有百样活。
眼前师兄正在应付一个粗壮的汉子,王一一曾见过他几次,知道他是这条街上的地头蛇。
汉子面带怒色,两只手支在桌上,左手下压着只签子,“怎么回事啊?怎么我在旁边抽每次都是上上签,到你们这儿能抽到这下下签,你们是不是看不起我大飞啊,啊?!”
王一一分不清他是真的粗鄙,还是佯怒找茬,说出这种没有道理的话来,因为他午时瞥见,这汉子和旁白同是摆算命摊的老道士嘀咕着什么。
其实他没猜错,他们之前一直在郡西街摆摊的,最近才来了中街,不长的一条街上这么近摆了两家算命摊,对原住民老道来说实在有些碍眼,他便多给这地头蛇大飞上了份“茶水钱”,让他帮忙敲打敲打,正逢大飞对于这不懂事,不知道上水钱的师兄弟二人心怀不满。
见到有热闹看,街上围过来很多行人,交头接耳悉悉索索,多是不常来这边的人,因为常住这里的人对于大飞找茬实在是见怪不怪了,旁边摊子的老道也撇过头来看着热闹,见到王一一望向自己,还挑衅的扬了扬眉毛。
王世间抬头看着汉子,一脸平静,他们的签筒里只有一支下下签,写的是“血光之灾”,一般人是抽不到这根签的。
他没向汉子多解释什么,只是丢出一句“生死由命”。
围观的人很多人都面带幸灾乐祸的笑意,这不是在惹这汉子生气么?
果然,大飞闻言,抡起拳头就像王世间打了过去,王世间不见丝毫慌乱,伸起并拢的食指中指,手背向外,便挡住了这大只拳头。
两人的手抵在空中,大飞不退,王世间不进。
大飞不信邪,加重手上的力道,上下牙紧扣,额头上见得到几缕青筋,却不管他如何,这只拳头都不能再进丝毫。
顿时他心头怒意更胜,破口大骂“小兔崽子,飞爷今天定要打死你。”抵住的拳头道稍收,又抡起另一个拳头作势要打。
不料此时王世间双指微微一递,他竟被推的连退三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毕竟是中街的地头蛇,在这么多人面前要几分面子,哪里受得了这般颜面扫地,大飞一张糙脸涨得通红,分不清是气的还是臊的。
围着的一圈人却是一点面子不给他,还是乐的很开心,刚才在幸灾乐祸这道士师兄弟要遭殃,现在又在笑大飞吃了瘪,邻桌的老道悻悻的撇回了头,目不斜视,王一一把这一切尽收眼底,他自是知道师兄的本事,没担心什么。
大飞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裤子,摆出一副拼命架势,混他们这条道的,丢命不丢脸,想要大喊两句拼命宣言涨涨气势再打。
王世间不想听到什么污言秽语,抬起并指一扫,一道暗色蓝光向着大飞飞去,散在了他的喉咙上。
顿时大飞的拼命宣言被卡在了嗓子里,他张合了几下嘴,发现自己没发出任何声音来,吓得心惊胆丧,知道这是踢到了一块神仙铁板,不敢想什么拼命地事儿了。
混他们这条道,时刻要有摆出拼命架势的勇气,但也得练就一双跑得最快的腿,万一真要拼命呢。
但大飞今天可不敢跑,他双腿一弯,就要给神仙老爷跪下求饶,可没等他跪下来就被人推挤到后面去了,原来是之前围观的乐呵群众涌了上来。
“神仙老爷,我今年二十八了,什么时候能嫁出去啊。”,一浓妆艳抹的妇人挤在人群里招手,还挤了个秋波。
“大仙儿,我儿子从小就喜欢说梦话,能不能让他跟着你修行法术啊。”,一个老头拍着看上去比他年轻不了多少的沧桑汉子。
“神仙哥哥,神仙哥哥,你能给我变几个糖块么?”一个挂着两条鼻涕的小男孩好不容易从人堆里挤过来。
……
王世间是个不喜热闹的人,尤其是这么胡乱的热闹,果然王一一眼见着师兄的眉毛拧了起来。
王世间一抬手,算命桌浮空而起,徐徐朝着西面挪去,人群哪敢阻拦这神仙的桌子,退让了条路出来,师兄弟便在这条路中走向西城门。
至于刚刚的邻桌老道,早就溜远了。
刚刚见到神仙皱眉,倒也没什么人敢跟上来,只有那说不出话的大飞不远不近的追着。
王世间走到西城门时,头也不回的道了句:“再过两个时辰,就自行解开了。”
王一一看着大飞有些欲言又止,终是道了句:“以后老实些,莫再作恶了。”,他到底是心有不忍,又补了句“万事小心”。
大飞顿时感激涕零,嘴里唔唔唔的,连连作揖鞠躬。
师兄弟两个走在回镇的路上,今天的归程有些沉默,王世间大概是被这事搅得心情不太好,不怎么想开口,王一一的脑子中也装了很多想法。
他还在想着那支签子,以前抽到过的人没过多久都死了,他知道师父解的掉,因为他八岁那年玩签筒的时候,那支签字不知何故掉了出来,然后师父弄晕了他,再醒来时,一切都没发生。
但除了他的人,抽到的都应验了,既然师父行事有师父的道理,想必师兄行事也有师兄的道理吧,他留下那句话其实他也知道很难有用,但他忍不住什么都不说。
命纹的道理,不是三两句说得清的。
他一直知道师兄是个在修行的人,但这是第一次他这么直观的看到修行之事,与平常看师兄点微光,移桌子不同。
很多情绪纷扰着他,对师兄的羡慕,对郡民丑恶嘴脸的不解,对仙凡之别的震惊,对自己的不甘……他越想越远,如果有一天,师兄成了像剑仙李浪游一样的神仙,踩着仙剑纵横四方,与天同寿,自己从小道士熬成了老道士,守着这张算命桌,就像刚才邻桌的老道士一样,为了生意斤斤算计,那他还能和师兄一起躺在屋顶看星星了么。
师兄一定会愿意吧,但他不愿意。
越想越暗淡,越暗淡越不甘,越不甘便越意气大盛。
用师父的话来说,他骨子里一直是个犟种。
师兄弟两人走到了山顶上,这儿的风一向很大,王世间坐了下来,王一一便也跟着坐下了。这有两块歇脚石,是他们以前搬过来的。
“心里有事?”王世间看出了师弟一路有些闷,主动开口。
王一一没有说出最想说的,他知道不管问多少次师兄为什么自己不能修行,师兄也没法解决他的烦恼,还会让师兄一起烦恼。
他对师兄笑了笑,“郡里人太多了,心里一直有些闷。师兄我们一会儿从这跑下去吧,像以前一样。”
王世间无奈的笑着晃晃头“好,都听你的。”,他喜行君子之道,本不乐意这般疯疯癫癫,但君子再大,也没师弟大啊。
两人站起身来,迎着风便在下山路上飞跑起来,小桌子也在空中跑的快快。王世间是修士之身,体质远胜凡人,自是奔跑自如,王一一也炼体习武多年,虽不入修行之道,但也是跑山自在。
其实以凡间的眼光来看,他已经是个入流的武夫了,就如大飞之流,其实在他面前走不过半招,但他从不以此自居,倒不是看不起武夫之流,只是他的眼光从来没落在过这里。
风扑在王一一脸上,在耳旁呼呼作响,本就宽大的道袍像被充了气一样。
我偏要逆着风跑。
山风很大,吹红眼角,终究还算个少年郎。
山脚处,王一一喘着气,猫着腰,一手紧抓着师兄的袖子。
王世间回手拍了拍他的后背,两人都没说什么。
师兄弟两人的身影渐渐远去,消失在黯淡的暮色中,不知道是否有一天,连暮色也能因他们而长明。
横栏郡,郡府旁。
一座通体墨黑色的楼与郡府比邻而居,每层的屋檐上,以朱红色横条围楼而漆。
墨色楼的一楼外牌匾上,写着两个正体洲通字“律阁”。
二楼,一老修士盘坐在床上,盯着渐暗的天色,他背对着一年轻人,面容干净。两人都身着墨黑色衣着,袖口领口腰间圈红边,衣服材质从外看不大出来,但看上去穿起来很舒服。
“师父,为什么今日不制裁那嚣张小厮,不过一个清明境修士,也敢在横栏郡出手,这是不把我律阁放在眼里。”年轻人脸露不忿,好像浑然忘记了他不仅看起来就比对方年长,还只是个比人家低了一境的苍繁境修士。
老头儿呵呵一笑,没把徒弟的话放在心上,“不是没惹出什么事么,你急什么呢。”
“可是……”
“你去吧,让我静静。”
年轻人一脸不情愿的出了师父的门。
天色彻底黑了下去,星月横空,老头看了会儿,叹了口气,这夜空乱了啊,夜空都乱了那世间呢。
身为律阁一领执掌,他很多年前就已经在印章境了,如今更是印章境巅峰,虽然他所证之道内含三分命理,但只要一天没迈出那一步,就一天不能全然看得懂这星月谱。
他倒是没怎么忧愁自己的修为,修行之事,滴水石穿,终有水落石出之日,是生是死他看得不重,毕竟有三分命修之道。
大道之争,生死之争,天人之争,仙凡之争,新旧之争……,修士一生,所争之事如牛毛,他一个小小的印章境修士哪能都看的清呢,老头儿有些自嘲的想着。
“也不知道,这两个有趣的小家伙是谁家的,既然是算命的,难不成是……”老头儿在空空的房间里碎碎念,只是后面声音太小了,有些听不大请,又像是怕被谁听到刻意放轻了声音。
世间,要乱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