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要乱了啊。”
杨花镇,草根观,王老道一晾衣杆拍在大徒弟的背上,王世间立刻惊醒过来。
他喘息连连,脸色苍白,遍布虚汗,连道袍都自领口向下打湿了半片。
方才他正在修的是《苍翠引·道运·清明境》,是他所习三大功法之一。自师父传他以来,他修炼已有八年,功法本身就不霸道,真气运转温润,对体内经络,窍穴行温养之道。
这种温和的功法恰恰讲求循序渐进四个字。
清明境的《苍翠引·道运》走一百零七穴,过经络一百零八周天,五脏过心,四肢过臂,五官过眼。
方才,他强走了第一百零九周天,仍是没冲过清明,小河化大江,反倒是多出一轮的灵气无法在体内相容,他的窍穴所开根本吃不下这股灵气,说的直白些,他有些过急了,若是没有师父这一棍子打散这些灵气,他最轻也要落得个根基损毁。
他坐在屋内的床上,王老道正蹲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眯着眼看他。
王世间有些羞愧,好歹是个清明境的修士了,不该在没有准备好的时候硬去冲关,还要师父做护道这种事。
“说说吧。”老道知道自己这徒弟一向不是个操之过急的人。
王老道一双大灵霄开命眼其实看不清的世事以是极少的,但他从来不看几个徒弟的命纹。
“师父你说过,只要冲过清明境,就放我远游。”王世间抬起头来说道,颌尖还滴着两珠汗。
老道没接话,抖了抖手里的晾衣杆。
“我想出镇为师弟寻一枚道运果,我已经看过了,师弟他的资质,悟性都没问题,只是道运之脉……”王世间这几句越说越激动,最后几乎要喊出来了,压不住心有怒意。
“住口。”老道把手里杆子丢到地上,“啪”的一响,隐约间好似天地颤动了一下,小镇内一切的外在神识都进不来了。
“道运之脉被人以剑而截,从根斩断。”王世间不知道师父这一杆子做了什么,但还是把半截话说全了,他红着眼眶看着师父,他不信他看的到,师父看不到。
所谓道运,关乎于命理,命纹,命格,关乎道之长短,运之薄厚,关乎今日踏道,日后证道,道运不够,便终生无法踏足修行之路,红尘凡夫无数,大把的人根骨奇佳,悟性大好,都囿于道运不济,无法踏足修行之路,只不过道运不够仙缘便浅,大多数凡人只是遥知有神仙存在,而感觉离自己实在很远,便不甚在意了。
截道运,便是断人一生修行之根本,是修仙界的大忌,行此事之人,无论身在何方,必成人人喊打之辈。
所以,他很愤怒。
他与师父功法同源,就算师父以大手笔封住了师弟的体内情形,他还是看得到,但世间还能看到的第三个人怕是很难找到了。
师弟的道运之脉断裂处剑痕明显,他一眼便看得出,是被人以夺运的手笔断去的,那剑痕纹理深深印在他心里,甚至日后只要见到这把剑他便能认出。
院子里,他们师兄妹三人都是无根之人,草根观不大,但尚可遮得住一方风雨,草根观里的人不多,但便是这世上对他而言仅在的重要之人。
六岁那年,他是眼睁睁见着师父陆续带着小小的师弟师妹回来的,师弟是他看着长大的,他永远会记得,师弟小时候受过惊吓,四岁时才会说话,说的第一句,不是师父,不是师兄,而是哥哥。打那天起,王一一在他心理便是亲弟弟一样的存在,就像王老道之于父亲,小师妹之于妹妹,草根观之于家一样。
他盯着师父,他想听到师父说“一一的仇我已经报了。”或是“一一的道运我会想办法。”这样的话,或者仅仅是一个真相也行,师弟的仇,他也能报。
王老道很少看到大徒弟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看着他的怒颜,忽地笑了笑,露出一嘴不整齐的黄牙。
“别瞎操心了,你师弟丢的东西,他自己拿的回来。”
王世间听出来了,这句话代表了很多东西,似乎比他想的两句更好一些,他终于平静了下来,没了怒气的支撑,刚刚乱了的身体便沉沉的睡去了。
老道捡起晾衣杆,出门眯眼儿瞧了瞧太阳,真亮呵。
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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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杨花镇西门,有条十余丈宽的小溪,从一侧的群山流向另一侧的群山,绕过镇子自南向北。
小河上三丈高,有一块地面凸过来的崖尖,王一一抱着双膝坐在上面,手捧本泛黄书卷,他刚跑过十几里的山路淬体回来。
自打他不能修行那天起,主殿书柜里本来很多的修士书籍便不见了,他知道是师父不想让他总想起这件事来。
然而一次走山去郡里摆摊时,还是被他在一家摆古书的小摊子上找到了本《初学道》,他不知道的是这本书是脱自无上至典《羽成志》的第一道卷。
《羽成志》流传已久,用语考究繁复,直至今日已被修仙界新编数个版本,而这本《初学道》是第一道卷的新编里所用最广的一册。
书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听摆摊的小贩说是他祖上出过大神仙,留下的。
世人皆知,但凡修为境界算不上低的修士,都会把家眷送进大郡、大城住,也有些修为更高的会带着家眷一起去些洞天福地,隐世山门,一来为了繁衍的更顺利,二来能沾染些仙缘,最重要的是还避免了沦为仇家的把柄。
不知道如果小贩祖上真有什么大神仙,怎么会让他在这偏远小郡做沧海遗珠。
《初学道》不是什么高深的典籍,很多大城坊市里都有卖,一些宗派把持印刷。这也是些大的宗门想寻些有道运、资质的人的途径,道运不够的人,一般是没什么买这本书的想法的,而资质不够的人,买了是看不懂的,所以一般的《初学道》最后都有印一句“出自某宗”。
正如王一一手里的这本,就印有“出自斩龙门。”
读了这本书的人,便很有可能以后踏足修仙路,优先会考虑去斩龙门。不过,一辈子最远走到横栏郡的王一一是不认识什么斩龙门的。
书里的内容不多,简要的介绍了修士前三境,还有第一境的修行之法。
翻开封面,扉页是篇前言。
“我辈修士,凝灵聚气,下抵人间,上达天仙,实乃人杰。
我辈一生,小争小道,己身,与人,外物,争灵气一口。大争大道,宗派,执理,正统,争道路一条。
天既定人寿,桎梏人于寿内,人欲与天齐,修万法得自由。
我辈与已斗,与物斗,与人斗,与天斗,难言其乐无穷,可谓峥嵘一生。
前人栽树,后人拾果;
宗门广博,抱团取火。
我派先祖,斩甲子山苍莽黑龙,问鼎大道,终凌于天。
我派斩龙,广纳天下有志之士,共登山巅,齐览云月。
路窄人多,各为己身;大道万千,未必通天。
然一路砥砺,踽踽蹒跚,也得阅风光无数,不负此行。
唯望各位同途谨记,无论出身,宗门,资质薄厚,皆当以这贼老天为一生之敌,激流当头,应有一道破沧浪千万里之勇。”
看得出这篇前言是斩龙门修士所写,概述修士一生,为读者引路,他没忘了顺便吹捧一下自家老祖,多是出于招揽好苗子的想法,不过他既然能把逆天而修的立场摆在最后,说明这对他而言看得比宗门更重。
这篇前言字不多,王一一翻过很多遍书,能一字不落的背出来。每每见到这一页,便觉得有热流上涌,那个他难以挤进去的世界实在是太让他着迷了。
翻过扉页,是对于修士三境的概述介绍。
“岁月长,人间短。
遥想当年,妖灵争锋,人道未起,备受劫难。有人之先贤不悟山醒人台悟道,观生活之景,纳百川于胸怀,三寸白笔舞红墨,作日月山水人间图,自此,人道大开,后辈以此图为路,融天地仙灵于图内,以修已身。前赴后继,卫族守土,连年兵戈,终护得人间方寸。
海晏河清,歌舞升平。
后辈修士凡有资格者,皆循此图以上路,思先贤思图所思,作先贤作图所作。破结庐、苍繁、清明、巍峨、阡陌等数境,踏遥遥天途,谓之学道。
据闻有大成者,达人上天下之境,破先贤之图,作已图以代,终得羽化,谓之证道。
凡证道者,羽化为仙。
今日,我展此图于尔等后进,望尔等不忘初心,能大展拳脚于人道危难之间。”
编撰《初学道》的人没有注明他是谁、师承何方,其实关于这一点,也一直是个谜。脱于《羽成志》的引路书很多,唯有这本讲的最清明,得大宗大派认可。
书里用语有些仿古,但很明显看得出来不是真正的古人所写,王一一自是看得懂。
这段字大概说了说人类修道的起源,修道与证道究竟是什么,为了什么,与前言比多了几分大义在里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编书的人比写前言的斩龙门修士修为更高深,看得更远。
再往后翻,便是学道前三境,结庐,苍繁,清明。
所谓结庐境,是凡修两别之境,乃先贤作画的起点,结修士之庐,实乃筑造根基,为修士做安身立命的根本,结庐成后,便会坐落在丹田里的内视天地之中央。
结庐境的修炼,是以淬体为第一步的,《羽成志》有云:男子过五炼身,女子过六。以炼体为引子,打通体内的窍穴,经络,如开山凿渠,人体通达以后,方可感知到天地灵气所在。
接着以功法为连结,依据资质与功法的强弱优劣,裁定每次吐纳时吸收的灵气多少,在灵气同样稀薄的一地内,资质高的,每次修炼如骤雨急雪,仙灵之气会向着窍穴,经络狂涌,不过这是极少的。资质低的,便只能见得牛毛细雨和小雪三两片了。
有些人资质实在有限,便借着不断炼体大开窍穴,为了在仙灵之气显露时接住更多。但窍穴张合终是有限,一些终其一生也无法结庐成功的人,便断了修行的念头,接着炼体的路走下去,做个人间武夫,倒也自在。
然而修士一生,为了突破寿命的桎梏而修,每每破境,便能得到命元加持,所以资质的高低固然代表了很多,但仙缘仙缘,妙不可言,机遇有时也许比资质更重要。
自踏上仙途起,修士便可在体内自视,每次吐纳修炼,便是在为自己的小房子添砖添瓦。待得房子建好,于房门之上写下修士姓名就代表着结庐已成。据《初学道》所说,写上姓名,是为了让大道识得你是谁,好改凡间命纹为修士命纹。
有些占据了洞天福地的大宗派,其每代的佼佼者,都能在结庐境时凭借着仙灵浓郁,资质上佳,道运深厚,宝物加持,功法高品,把自己的庐结的琼楼玉宇,神工天巧。
不过大道争锋,修仙一途从不是以境界为小结的,纵使有一天步入了高如印章的境界,也是要接着雕琢自己这间小楼的。先行者优势甚大,但后追者也不必妄自菲薄,房奢有极,东流终入海。
王一一自五岁起炼体,已有九年,王世间也看过,他不是什么资质低下之人,体内窍穴张合,经络宽阔自是达到了修士的标准,甚至远盛,他磨着老道传他的《苍翠引·枯荣》也不是什么凡篇,然而不管他吸纳了多少天地灵气,终是差了临门一脚不能成庐,每次在上最后一块瓦时,庐便塌了。
这本《初学道》他翻过不知多少遍了,他很清楚里面没有提到过他这种情况。
他轻轻闭上眼,苍翠引运转体内,青色气息自丹田起,沿着经脉而走,一路上窍穴宽阔,里面好像盛满了莹莹的青茫。
他感知的到,眼前的一方小天地里的仙灵之气,算不上浓郁或稀疏,如雪花片片,随着他的吐纳不断地被体内功法送入窍**。
自视体内,透过丹田,结庐未成前,内世界里只有一片土地,要人用内化小人儿,从体内窍穴搬运来仙灵之气作结庐的材质,然后日复一日的建造房屋,至于能搬运来什么材质,便要看功法了。
透过王一一的丹田,看到到他的内世界里,地基之上,一个小小的道童,穿着宽大的衣服,与他小时候长得无二,正从他的窍穴里拿来天地灵气化作的青茫,两只小手一搓,便化成了块木头,木头表面流着淡青色光晕,木纹很浅,但样如闪电,很是好看。
小道童照着王一一所想的草根观模样在为他结庐,小道童忙上忙下,指挥着木头乱飞,约莫过了几炷香,终于盖了个差不多,只剩下最后一道院墙。
他小心翼翼的盖上最后一块砖头,顿时整个内世界的枯草观有青茫肆绽,想要照亮这一方内世界。
然后,青茫只是崩现了一刹那,就忽然消失不见了,好像被人掐断了一样,接着,草根观哗啦啦的塌了下来,化作一片青茫,一半消散在了天地间,一半飞回了窍穴之中,结庐不成,这些灵气只会在体内留存月余变慢慢消散掉。
小道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撇了撇嘴,很是委屈。
崖尖上的王一一也睁开双眼,眼神有些暗淡和疲惫,倒也没太难过,因为如此这般的场景他已经经历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书上说,大道无情,当真是一点薄运都不愿分我么。
小道士躺下身去,摘了根狗尾巴草咬在嘴里。
他眯着眼,阳光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