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辛如坐针毡,他虽然是站在一旁,屁股底下却还是像粘了针一样,不安的小心翼翼转头,四下打量。
这般三足鼎立的局面,他家公子身处其中,还能稳如磐石巍然不动,图辛实在佩服。
芷渊面上一派云淡风轻,斟茶倒水间大开大合,衣袖随着他的动作,同行云流水般赏心悦目。
他把那盛着清碧茶水的纹银线杯递给湫时。
图辛紧盯了湫时,生怕错过她瞬息之间的表情变化。他自然不怕湫时吃亏,甚至还担心昭庆公主,希望她不要轻易招惹湫时。不过他一直觉得芷渊与湫时是有什么联系的,除去汀江上的生死一仗和那日渔坞里被他偶然撞见的一幕之外。
最主要的是他家公子看湫时姑娘的眼神,图辛总觉得要比看其他人都要温和宠爱许多。他好好斟酌过用词,最后觉得,大抵就像看豢养的,最心爱的猫儿,从西域送过来的,品种最珍贵毛色最珍稀的那种。
湫时面上没有半点波澜,亦丝毫无异的接过芷渊递给他的茶水,假装没有看到白玉石圆桌对面,昭庆快要吃人的眼神。她拿捏出一个清淡温雅的笑来,点头致谢。
在芷渊看来却如同假人一般,半点没有她平日里的影子。
“不是说我带你来莲花坞么?”芷渊继续往茶杯里添水,间歇抬头问她。
他斟茶间隙抬头远眺,除了荷叶田田,粉嫩绽开的莲,还有不远处八角凉亭里的窈窕少女,挽起了宽大的拢袖,倚伏在及腰的木栏上,伸长了手去够那亭边饱满香甜的莲蓬。
水面被荡开一层层涟漪,几乎要荡到他的心里。
远远那人,一张素面不施粉黛,莹润白皙,笑容明媚,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湫时?芷渊呼吸一窒,稳稳拿住瓷壶的手一顿。
若不是图辛恍然露出一个头来,在她身后欢喜的帮衬着够弄那莲蓬,芷渊一时都以为自己看错了人。
“将军朝中事务繁忙,我还是不打扰的好。”湫时颔首,浅淡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贝齿。
她今日着了绀碧的薄雾纱袍,不施粉黛的面庞依然白净细腻,稠密顺滑的鸦青发丝间随意绾了支流苏木钗,雕刻精细,纹路细密的木质流苏垂在她小巧白皙的耳畔,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芷渊闻言,微微蹙眉,仔细打量了她片刻,然后莞而一笑。
那笑恍若霁风朗月,眉眼绽开,眼底似是盛了一泓清泉,看得出心情极为愉悦,叫昭庆看直了眼。
他从未对她这样笑过。
昭庆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看着湫时的眼神没有了方才平白装出来的坦荡,多了几分愤懑不平。明明是一个名不见经传,半路杀出来的女子,却比经年累月与芷渊相处的她更得其欢喜。
“宫中万花争艳,牡丹开的极盛,这位姑娘若闲来无事,可愿与我进宫赏花?”昭庆收敛情绪,偏头一笑,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温和模样。
“公主好意心领了。”不等湫时开口,芷渊便替她冷冷回绝了去,“湫时不喜牡丹。”
昭庆尚不死心,娇嗔道:“芷渊,你答应的不算,要这位姑娘亲自开口。”说罢便看向湫时,眸光湛寒,面上却极为亲近和蔼。
湫时歇息了片刻,注意到芷渊和昭庆公主看过来的目光,往唇畔送茶杯的手一顿。
“那……”湫时思衬,“那我就不喜欢牡丹吧!”
图辛哑然失笑,几乎忍不住,抬手蒙住了嘴。
湫时听说历朝历代的皇宫都尤为奢华,后花园里都是由天下汇集而来的奇花异草,她在绘图本上初见时,就觉得很是赏心悦目,若放在往日,她倒愿意前去一览。
可现在她也不愿意给自己添麻烦。
昭庆还欲说话。
湫时却轻声开口打断了她,“我和图辛还想撑船去湖心采莲子,就不打扰你们雅兴了。”
戏折子里湫时最不喜欢的便是后宫佳丽为争君宠的戏码,若是放在其他戏折子里便个个都是骨骼清奇前途无量的,放到江湖上历练几年便可以仗剑天涯,却偏偏要为了情情爱爱,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绑在一个男人身上。
湫时有些不屑这还需要去争夺的感情。
语罢拎了裙边施施然起身,垂眸与图辛使了个眼色。图辛看了湫时踱步而去的背影,迈前一步欲追上去,可又顾及到芷渊还在此,一时有些为难。
芷渊眼底含笑,微微颔首示意图辛。
图辛了然,欠了欠身告退,便去追湫时了。
“不知是哪里的乡野村姑,如此不懂教养。”待两道身影远去,渐渐消失在回廊尽头时,阿巧恨恨的收回了目光,出言替昭庆打抱不平。
芷渊凉凉扫她一眼,轻巧的用盖沿拂去漂浮在浅碧水上的茶叶,“看来公主将这婢女管教的极好。”
“将军息怒……”阿巧闻言,惊慌失措的低下头认错,然后不动声色地往昭庆身后挪了两步。
“我觉得阿巧说的不错!”昭庆拂袖,面上有了怒气,从头到尾芷渊处处护着那女子,早已让昭庆妒红了双眼。
芷渊放下茶杯,蓦然直直的看她。
昭庆眼里有片刻慌乱。
“公主以为我为何会在这里?”芷渊难得的语重心长。
昭庆不语,咬紧了下唇。
是她在皇帝召见芷渊与其商讨边境事宜之前,状似无意与那历来宠爱她的父皇提起,说她心情郁结许久,需要外出散心,远郊那处莲花坞便很是合适,若是能有伤病初愈同样需要到处走走,又武艺高强的芷渊将军与她一同,就很为合适。
于是便有了一道皇命。
昭庆以为他不知道,不成想他心里却像是挂了一块明镜。
她蹙了眉,鼻子一酸,几乎又要流出眼泪来,“芷渊,难道你就对我没有半点情意?”她那日虽亲眼所见,却还是觉得不大真实,他与芷渊青梅竹马,他都从未对她假以辞色,更不用说一个凭空出世的女子。
她大概明了芷渊不喜欢她,只不过一直不愿意承认。说白了不过自欺欺人罢。
此刻只是要确认一下,昭庆心里堵了石头,满怀期待的看着他,那眼神像落水的人要抓住的最后一棵稻草。
“没有。”落地有声,没有丝毫犹豫。
昭庆反而平静了,心里把他这个答案过了千万遍,紧咬的唇的贝齿渐渐送开,娇嫩的粉唇上留下一个还丝丝渗着血的鲜红牙印。
阿巧想上前劝慰,碍于芷渊,又迟迟没有迈步,只是担忧的看着昭庆。
她太明白这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公主,自小便锦衣玉食,什么都得到了,反而对始终不能得到的耿耿于怀。可是这娇纵的昭庆公主大抵是真的喜欢芷渊罢。
阿巧见过她亲自为芷渊缝制荷包,在盛满了清风和花香的园中,一针一线,就算笨拙的把十个指头都戳上了伤口,却也没有丝毫抱怨,面上依旧带了女子对心上人那样的娇羞与期盼。
可芷渊在她看来太过冷漠,这样无情的拒绝了昭庆公主,却连半点宽慰为没有。
阿巧微不可闻的轻叹一声。
“稍后会有人送公主回宫,”芷渊唤她,难得的礼貌又恭敬,语气也不复往日冰冷,“微臣先行告退。”
昭庆挽留他的话堵在咽喉,僵硬的点点头,看着芷渊头也不回的离开。
那她心心念念,清风明月般的人早已消失在她视线内,她却依旧直直的盯着前方,眼睛通红,静静的坐了片刻,才有小溪般蜿蜒的泪水流下。
阿巧习惯了,任她默默流泪,并未像往常那样出言劝慰,只是不言不语,静静地立在她身后。
外面有人搬弄莲蓬,水珠落入水中的清脆的声响,还有小厮小心翼翼地踩了回廊来来回回的轻微声响、还有不远处雅座兴致高雅的客人,对了无穷碧的接天菏泽吟诗作对。
可这些都仿佛与她无关。
门口有镇南王府高大的佩剑护卫,整齐的列了行,不急不躁,静静等待着伤心欲绝的昭庆公主下令回宫。
日头渐晚,水面上荡漾的涟漪,映了昏黄的暖阳,被渲染出一道道潋滟的红光。
空气里有黄昏时微醺的风拂过,带了清香的莲叶清香。
莲花坞是个好地方。
昭庆脸上的泪都被阵阵的微风吹干,只余几道纵横交错的泪痕,她缓缓起身。
“公主……”阿巧上前一步。
“阿巧,我们走吧……”她坐了许久,双腿都有些发麻,骤然站起,一时有些不稳。
阿巧慌忙过来扶她。
昭庆却堪堪避开了阿巧的手臂,头也不回的走开。
“我们以后不要来这个地方了。”昭庆喃喃,声音低哑。
“是……”阿巧心下难过,应诺下来,还是伸手去扶着有些蹒跚的她。
“我也不要再心悦芷渊了……”她低垂了头,回廊上灯光隐隐绰绰,阿巧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觉得她的声音格外伤感。
她不知如何回答,支吾了半晌,还是软软糯糯的应道:“是……”